烛九阴刚到这里的时候，九阴山只是一座没有名字的荒山，山下人烟稀少，一条大河滔滔。

    受过一百零八道天雷，他被打入凡间，落到了这里，就此自生自灭。

    荒山因为他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他原形太过庞大，落下时山摇地动，有人说这是地龙翻身，顾不得大河挡住去路，卷着铺盖匆匆离开了。

    本就人烟稀少的地方更加荒凉了。

    烛九阴躺在山上，没有动弹，他身上几乎没有了一处好肉，只等着身死魂消。

    他听见山底下有人说看了一条龙落到了这里，咱们去看看，拜拜它，兴许能有好事。

    于是一行人大着胆子爬上了山，顺着烛九阴的尾巴看见了他的头。

    他们看见一颗硕大的人头，两只眼睛发着光，幽幽地盯着他们看。

    惨叫声此起彼伏，把荒山上本就不多的鸟雀也都惊走了。

    烛九阴转过头，心想有些倒霉，这回死之前连鸟叫声都听不到了。

    想要拜龙的一行人连滚带爬下了山，跟别的人说千万别上山了，这山上有怪物，会吃人。

    这都是胡说！烛九阴心想，老子活了这么多年，什么神仙妖怪都吃过，就是没吃过人！

    危言耸听！

    但他毕竟受伤严重，也懒得动弹，反正一会儿就死了，他想，那就不跟这些人计较了。

    烛九阴闭上眼睛，继续迎接死亡的到来。

    四周极其安静，安静得让人有些烦躁。

    细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又有人来了。烛九阴略微扭了扭身子，更加烦躁了。

    他闭着眼睛，却能感知到山上的每一寸土地，飞禽走兽，凡人精灵，都不在话下。这是多年征战养成的习惯，他必须对周围的环境了如指掌才能安心，到如今已成本能。

    烛九阴很快就感知到这次只来了一个人，是个瘦弱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小背篓。

    烛九阴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拼着一口气变成了人形，靠在一棵大树之下。

    变成人形也没有比原形好多少，反倒是浑身更看不见一点好肉了，他是一截焦黑的炭。

    小姑娘很快来到他跟前，先是用脚踢了踢：“我当是什么妖怪呢？就是个人嘛。”

    她蹲下来，问烛九阴：“你还活着吗？”

    烛九阴从乱蓬蓬的头发里睁开眼睛：“还没死，不过快了。”

    小姑娘道：“你说话还有些力气，不会那么快死的。”

    她放下背篓，仔细检查了烛九阴身上的伤：“你是被火烧了吗？”

    烛九阴点点头，也算是吧。

    她继续道：“别怕，虽然我没有见过烧伤这么严重的，但我知道一些治烧伤的偏方，给你敷在伤口上，到底能不能好就看你造化吧。”

    她从背篓里拿出来一堆草药，烛九阴不认识，只见她找了两块石头，一块大的，一块小的，把草药放在大石头上，再用小石头砸，砸成一团草泥。小小的手拢着草泥，对着他说：“你张开嘴，把这些药汁先喝一点。”

    烛九阴顺从地张开嘴，看着小姑娘攥紧了拳头，拳缝中流淌出绿色的草汁，一滴一滴进了他的喉头。

    不怎么好喝，有些辣，还有泥土的味道。

    但烛九阴喝了不少，小姑娘攥得拳头都发白了。

    天雷对他来说不是什么致命伤，之前也不是没有受过更重的伤，是他不想活了，才死气沉沉。

    小姑娘把榨干了汁水的草泥敷在烛九阴露出来的伤口处，又扯下布条包上：“我的草药都用完了，明天我再来给你换药。”

    她转身走了。

    烛九阴忽然不想死了。

    小姑娘是个说话算话的，接下来的几天都会按时来给烛九阴换药，烛九阴很是争气，恢复得不错。

    两人终于能聊其他的东西。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大名，我爹娘叫我小玉。你叫什么？”

    “我叫烛九阴。”

    “哦，好奇怪的姓，我还从没听过呢。”

    烛九阴笑了笑：“你怎么敢一个人上山来，不怕我是妖怪吗？”

    小玉反问他：“那你是妖怪吗？”

    烛九阴一时难以回答，他当然不是妖怪，但也不是人，在这些凡人眼里，其实他和妖怪也没有两样吧。

    小玉道：“你是妖怪我也不怕，”她从随身背的背篓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小镰刀，“你要是妖怪，我就砍了你！”

    烛九阴哑然失笑：“你这把小镰刀，要是真的碰上妖怪，还没挨到人家的边儿呢，就被人家吃了。”

    小玉扬眉：“那有怎么样，最不济也就是被吃了，有什么了不起。”

    烛九阴无言以对，小玉的语气很是理所当然，他不知道她的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烛九阴不下山，在这山里开辟了洞府，慢慢知道了小玉家就住在山脚，挨着那条大河，知道小玉会上山找些草药补贴家用。

    “你不冷吗？”小玉给他换药的时候问他。

    烛九阴是不冷的，可他也知道人间四季变幻，现在已经是冬季，普通人是会感觉到冷的。

    烛九阴没有回答，看见小玉依旧穿着单薄的衣衫，破损的袖口处露出凸出的腕骨，真是瘦得可怜。

    他反问她：“那你不冷吗？都入冬了，你还穿着这么薄的衣服。”

    小玉同样没有回答：“我接下来不会经常上山了，你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春天的时候我再来吧，希望你不要冻死。”

    入冬了，草药已经很少生长，小玉的家人便不许她再来山上，更何况，山上还有他这个妖怪。

    小玉冬天不会再上山，烛九□□心养着的草药没有了用武之地，只能天天和他大眼瞪小眼。

    烛九阴并没有在冬天闲着，他勘察了整座山的地形，在一些草药会生长的地方设了法阵。他毕竟属于神兽，不少邪祟知道他受伤到了这里，都想分一杯羹，他需要法阵来困住邪祟，也需要法阵来保护小玉。

    进了深冬，下了好大一场雪，烛九阴算了算，小玉已经很多天没有上山了。

    他起了念头，亲手编了一个竹篓，将自己精心温养的草药放进里面，带着它下山了。

    小玉的家并不难找，顺着大河就能找到。

    烛九阴发现大河已经结了冰，上面有摇摇欲坠的一条吊桥，可以去到那边的河岸。

    他没有在意，带着药篓到了小玉家的门口，怕吓到别人，他是隐身去看的。

    小玉家不过是一座小茅屋，风雪之下要被压垮似的。

    透过漏风的窗户看去，里面也并不亮堂，但有红烛和红衣，小玉坐在红烛下，穿着红衣服，满头黑发散落，一张脸雪白雪白。

    烛九阴揉了揉眼睛，看到一个妇人来到小玉跟前，拍着她的肩头：“儿啊，明天就要嫁人了，去了那边可要好好的。”

    原来红衣是嫁衣，小玉要成亲了。

    风带着雪片灌进了烛九阴的脖子，他第一次觉得冷，他知道小玉春天也不会来了。

    药篓放在屋外，烛九阴回了山。

    第二日依旧风雪大作，烛九阴坐在洞府里，听着外面的风声，用山泉水浇灌剩下的草药。

    忽然心口一阵绞痛，他下意识觉得小玉出了事。

    飞奔下山，他看见大河上的吊桥断了，一顶红轿子落在河面，只剩下一个尖。

    入水的那一刻什么声音都消失了，烛九阴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抱住了身着嫁衣的小玉。

    上岸的时候，他就知道已经回天无术，但他不肯放弃，小玉脸色冻得青紫，吐出一口冰水，烛九阴把她抱在怀里，听到她气若游丝的声音：“你......是妖怪吗？你......吃了我......吧......”

    小玉没有救回来。

    烛九阴没有权利干涉任何一个人的生死。

    他还是留在这山上，看着人烟逐渐稠密，看着那条大河变成了可以轻松跨过的小溪。

    烛九阴在那上面修了一座石桥，风吹不动，雨打不倒，只要他在这山上一天，桥就不会塌。

    等啊等，他等到她回来了。

    只是这次两个人再没有交集，她也不再叫小玉。

    烛九阴默默看着，看着她逐渐长大，结婚生子，年老死去。

    一世又一世，这里的人换了多少他数不清，只有她一直在这里。

    好像受了诅咒一样。

    每次她出嫁，都要从他的桥上走过，但她是不开心的。烛九阴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直到他算到自己寿数将近，元神将散。

    那天一个小男孩跑上山，撞到了他养的小蛇精颜玉。

    颜玉是他亲自选的蛇，十分有灵性，他希望在他死后颜玉能继续守护九阴山。

    小男孩和颜玉玩得很好，他在一旁默默看着，那个小男孩的眉宇他很是熟悉。

    果然，她匆匆跑上了山，找到了这个小男孩。

    烛九阴没有看错，这小男孩是她的孩子。

    烛九阴想起来，这一世，她叫秦飞雁，嫁给了楚家，当了楚家的夫人。

    家仆急忙接楚夫人和楚小少爷回去，飞雁回头看了看，若不是烛九阴知道自己隐身，他几乎以为她看见了他。

    他从颜玉这里知道了小男孩叫楚平山，只可惜这小男孩是个短命的。他看出来楚平山和颜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但他元神快要消散，管也管不了，随他们去吧。

    后来一个整日想要成仙的道人来到这里，见到了他。

    这道人要借九阴山尸解成仙，烛九阴决定帮他，条件是只要他能成仙，必须庇护此地。二十年时间，他帮着这个道人布下一个大局，自己的元神也愈发不稳，临了临了，他很想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不开心，她想要什么呢？

    道人却看得透彻，他是楚家隐秘的座上宾。

    “她要的很简单。”道人点着指头，“不过是要一个自己的名字而已嘛。大家都叫她楚老夫人，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她的名字呢？”

    烛九□□：“你帮帮她，算我求你。”

    道人没有说话。

    不久后，楚平山死去，魂魄离体。

    道人亲眼看着秦飞雁将一根银针插入楚平山的脑袋，母亲亲手杀死了儿子，她要他的身体，不要做什么守节念佛的夫人或是寡妇。

    飞雁眼角有泪，她抱着死去的儿子，谁叫你是个早死的命呢。

    你把你的身体借给娘，让娘离开这里，就算报答娘了，以后无论怎么样，咱们都不要见了。

    是道人教给她夺舍的法子。

    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烛九阴想，原来她要的是这个吗？他可真是笨，一直都想不明白。

    拼了命留着最后一口气，只要再看她一眼。

    她换了身体，骑着马远去了。

    烛九阴终于安了心，他得偿所愿，她也得偿所愿。

    他便彻底消散在世间，天上地下，再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