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松站在船舷上，等着郦婵君和卢亭出来。
卢亭身份果然如他们所料，只是她恢复女身，相里松不便在场，便去了外面等候。
蛰伏了多日的鲛人们似乎感觉到新任族长有危险，此时一个个都从水中冒了头，将整艘船包围起来，手中拿着布一样的东西，在水中薄透如春卷皮儿，正是鲛人自己所织造的鲛绡。
里面的郦婵君和卢亭谈得还不错，相里松一直留心注意着，幸好没有打起来。
无论怎么样，是他们要去归墟，有求于鲛人，不好使用强硬手段。
卢亭坐在地上，郦婵君便也蹲下来，与她面对面说话。
“卢亭，抱歉，我们不是故意要揭穿你。只是我生了病，需要由归墟前往冥界，你又不肯露出真实身份，只能出此下策。得知你同李和的往事，也实属意外，你若介意，我跟你道歉。”
卢亭将手从脸上拿了下来，郦婵君看见她略微发红的眼睛，手心中又是一捧珍珠，便知道她哭了，现下心中更是歉疚。
卢亭问她：“你去冥界做什么？冥界能治好你的病？”
“是。我山门前辈辈占卜过，只有去冥界才能治好我的病。我们此行，绝无半点侵扰鲛人一族的意思。”
卢亭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才说：“好吧，我信你。其实我见你的第一面就觉得你颇为熟悉，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连遇见李和的时候都没有过。”
卢亭双手拢过散落在一边的李和皮囊，她轻轻一抖，这副皮囊便成了寻常女子的衣裳。
郦婵君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宝贝？”
卢亭将衣裳往自己的身上披：“不是什么宝贝，是我自己织的鲛绡，和别的鲛绡略微有些不一样，披在身上，能随我心意变化。”
“这还不叫宝贝嘛！方丈山的宝贝也很多，我却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
卢亭穿好衣裳：“你若喜欢，我送你一条就是。”
郦婵君没有想到跟卢亭的谈话十分顺利，连连点头：“那敢情好，我要提起谢你。”她看着卢亭亮晶晶的鱼尾，“要我抱你出去吗？”
卢亭摇头：“不用。”
她闭上双眼，郦婵君也不见她手上结印，念什么咒诀，只看见她的鱼尾鳞片掉落，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修长白皙的双腿。
“你......你居然能自己长出双腿？”郦婵君睁大了眼睛，后转念一想，“是啊，你扮作李和时便有双腿......”
卢亭摸一摸自己的腿：“其实这要感谢李和。让我成了族人中唯一能长出双腿的鲛人。”
她回想起往事，神情眷恋而哀伤。
“郦姑娘，我们出去说吧。”
二人相携而出，外面的相里松和鲛人一族正在无声对峙，气氛很是紧张。
见到卢亭出来，水中的一个鲛人立马叫道：“宗主！”
卢亭摆手：“二位仙长并无恶意，大家不必整日埋伏防范了。”
众鲛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朝卢亭一拜：“是！宗主。”
而后又都隐入水中，再也不见了身影。
相里松对着卢亭抱拳作揖：“卢族长。”
卢亭回礼：“相里仙长不必客气，叫我卢亭就好。鲛人一族的族长从来都叫卢亭。”
相里松想起二人之前的谈话：“原来你之前所说的都是真的。”
卢亭道：“是啊，如果不是鲛人，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多？你们怀疑我的身份，不也是从此而来吗？是我装人装得还不像。”
“这倒不是，已经很像了。起初我们只是怀疑你见过鲛人，后来发现你在话本中对鲛人的习性十分熟悉，便猜测你不只是见过鲛人，应该还和他们有过交流。后来出现了第二个话本子，就有了更多的怀疑。”郦婵君说。
“原来如此。”
郦婵君和相里松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将真正的情况压在了心里。
郦婵君第二次进话本子的时候，相里松虽然着急，但也没失了方寸。他带着郦婵君回船上，路途中翻了几页话本子，正好路过一个渔村，一个人喊了声：“老铁，快回来吧！你孙媳妇儿要生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便急忙撤走欲望，蹒跚着回家了。
相里松看到话本中写到什么“铁叔铁婶”，觉得事情有些关联，便给破船下了结界，自己扮作一个游方道士，下船去村子里打听情况。
他跟着老铁的足迹来到他家门口，听里面果然又妇人在分娩，便掐准时机进入，抬手恭喜老铁：“恭喜恭喜，孙妇人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您老人家可有重孙。”
老铁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屋内一声响亮的啼哭，稳婆欢天喜地出来道喜：“老铁，你孙媳妇儿生了个大胖小子，你孙子啥时候回来呦？”
老铁上前给人塞红包：“多谢多谢，不久就回，不久就回。”
稳婆收了红包，回去照顾产妇和婴儿。
老铁转头看向相里松，见他颌下有胡须，手拿拂尘，气质出尘，是个可信的道人模样，便上前也给他塞红包：“这位道长，您真是神人，算得真准。不要嫌弃小老儿的红包钱少，就收下沾沾喜气吧。”
相里松婉拒，对老铁作揖：“老人家，不是我算得准，是您命中有此福报。我来这里，还要向您打听一件事。”
相里松给自己编造了一个经过水难又被人救起的身世，最后说到这恩人姓李，因为父辈已经去世，自己虽然出家做了道士，但此等大恩不可不报，便按照父辈嘱托过来寻找恩人。
老铁听了相里松一番话，很是为这样不忘恩情的人感动。
他叹道：“道长没有找错，咱们这里只有一户人家姓李，水性极好，以采珠为生，平日也经常救助水上落难的人。想来你们就是被他救过。只是，唉，可惜呐......”
相里松问道：“发生什么了？”
老铁眼神有些苍茫：“只是他只有一个独生子，如今也不知去向何处了。”
“敢问老丈，他这独生子叫什么名字？生辰八字您可知道？我算上一算，兴许能找一找。”
老铁道：“他这独生子，单名一个‘和’字。”
李和。
话本所写的是真的。
相里松不动声色，将老铁报出的生辰八字都记在心上。
他粗浅一算，心下一凉：“老丈，您这八字没有报错吧？”
老铁摇头：“道长别看我年纪大，我记性可好得很。当初小李出生，他爹还在采珠，是我和我家老婆子带着稳婆去的，孩子几时出生，我记得一清二楚。”
相里松几不可闻叹了一口气：“多谢老丈。我这就走了。”
老铁嘱咐了一句：“道长，你若是能见到小李，便告诉他回来吧。当初什么也不说就带着卢姑娘离开，也没有说个缘由。”
“我若见到，必定转告。”
相里松离开了村子，老铁口中提到的“卢姑娘”更让他确定话本里写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可是......
相里松将李和的生辰八字算了一遍又一遍，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李和已然不在人世。
那么和他们相处的李和又是谁呢？
这事儿他跟郦婵君说了，郦婵君几乎一下就猜到现在的李和是卢亭，话本里的鲛人。
相里松问为什么。
郦婵君只说是直觉。
于是二人设了计策诈“李和”显露身份，果真如她所说。
“李和”就是卢亭。
师徒二人并未问话本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李和走了，只剩卢亭？
卢亭显然是不想说的，通过归墟进入冥界又是师徒俩现下最要紧的事情，何必再多此一问。
郦婵君大概明白了卢亭的心思。
她因李和长出了双腿，也不知李和为何离去。话本虽为明说，但二人应当产生了感情。
卢亭扮作李和的样子等他，一是想念，二是希望有人看见他的模样，要是以后在别的地方碰见了，能同真正的李和说一声，让他回来。
卢亭并不知道李和已经去世。
郦婵君不打算告诉她，还是让她心存一点希望吧。
说不定等着等着，李和的转世兜兜转转能回到这里。
到时二人再如何纠缠，也就不是他们能干预的事情了。
三人站在岸边，看着茫茫水域。
卢亭道：“归墟就在这底下。刚才郦姑娘说要通过归墟前往冥界，我并不知道怎样去。我担任族长也有了一段时候了，可从没有听过归墟能入冥界的事情。”
郦婵君道：“怎么会这样？书中有记载，冥界入口其中之一便在归墟之中。”
卢亭皱眉：“若真如此，二位便和我去归墟一看，如果正有冥界入口，只要不伤及水中生灵，我便亲自送二位进去。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归墟在水下极深之处，我鲛人一族前去尚有些困难，不知二位能否承受水压？”
郦婵君摆手：“这不妨事，蓬莱送了我们不少水中的法宝。”
郦婵君说着，拿过相里松的乾坤袋就要找宝贝，收鬼的碧玉葫芦却滚到她的指头边，月娘在里面给她传话：“她后面有人。”
郦婵君疑惑：“谁后面？”
月娘：“她！就是鲛人！啊，不是人，是鬼！你们看不到，我看得到！”
相里松显然也听见了。
师徒二人诧异地对望了一眼，随后齐齐看向卢亭。
日光之下，卢亭影子漆黑，一道极灰极暗的影子正附在上头，和她的影子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