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

    “李先生,辛苦您了,喝点茶水吧。”

    一个年过半百的佝偻老人给面前的抄书先生倒了杯茶,短短的茶梗在水面上打转。

    被称作李先生的年轻人右手拿着毛笔,笔尖蘸墨,正在往白纸上写字。

    “哎,多谢,您先回去吧,这信写好了我就去找您,给您念一遍,然后寄出去。日头这么大,又不暖和,您先回去歇着吧。”

    “哎,哎。”老头佝偻着身子慢慢离开。

    李先生继续在纸上写字,只是写着写着,忽然胡乱涂画起来,将整张纸涂得乌黑。

    末了又一团,把废纸扔了出去。

    他叹一口气,重新扯了张纸写起来。

    不多时,写好了信,去找刚才的老汉读了一遍,人家满意了,他就寄出去,老汉给了几个铜板,留下他吃了顿饭。

    李先生并没有多高兴,愁眉紧锁,颠着手里的铜板回了自己家。

    他的家不过是一座简单的小木屋,屋顶盖着蓬草,大风一吹就掉,外头用些枝干围了个简单的院墙,勉强做了个小院子出来。

    李先生回家之后先是关了院墙的门,随后进屋又把里屋的锁也落了。

    这木屋本就不亮堂,他这么一弄,就更暗了。

    “饿了吧?你等一等,我马上烧火做饭。”

    没人回答,屋内暗处只传来一点轻微的水声。

    李先生当即烧火做饭,把米缸里剩的铺不满缸底的米都舀了出来,煮了一锅清粥。

    米粒寥寥无几,他舀了一碗,往屋内暗处走去。

    暗处隐约能看见有个大缸,里面有水,水声潺潺,再近一些看,便能看到一个人影泡在水缸里,水缸边缘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

    直到了水缸跟前才能看清,那闪闪发光的是一条硕大的银色鱼尾,尾部搭在水缸边缘,时不时摆动几下。

    李先生将清粥放到水缸面前与其齐平的小桌子上:“今日你先将就吃些。”

    一双素白的手搭上缸沿,两只眼睛从暗处出现。

    它看着李先生,随后一只手缩回了缸里,李先生听到一阵搅弄清水的声音,就见一只湿漉漉的手伸了出来,一掌半握,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粥碗旁边,后双手捧走了粥碗。

    珠子弹跳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李先生定睛一看,竟然是几颗色泽极好的白珍珠,粗糙的桌面更显得这珍珠光华夺目。

    李先生也不客气,他拿出手帕将珍珠都包了,再看鲛人,它正乖乖端着粥碗喝粥。想来这鲛人也能看出来他最近窘迫,把珍珠都拿出来了。

    传说中鲛人之泪可为珍珠,看来它暗地里哭过几次。

    李先生叹了口气,离开了此处。

    他喃喃道:“也不知道师尊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找到我......”

    鲛人听了,眸子先是亮了亮,随后暗淡下去,把剩下的清粥喝了个干净。

    这位李先生,正是不久前掉了水的郦婵君。

    当初船舱进水,她找不到相里松,惶急之下又没来得及掐个避水诀,只能闭气,谁知暗流将她卷得越来越深,她闭气闭得几乎晕过去,此时却有人拽她一把,她看不清来人样貌,只勉强在黑暗的水中看到了闪闪发光的银色鱼尾。

    之后便不省人事。

    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进了这个什么“李先生”的壳子里。

    这小渔村人口凋敝,村里人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壮年男子不愿在水上讨生活,很多都外出了。

    李先生便帮他们写写家书,教一教孩子们,偶尔能有个抄书的活计。

    自郦婵君进了这个壳子,是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让自己出来,偏生这个壳子不太好,单薄得比春天的柳叶还不如,她曾经修习的功法全成了空架子,任她怎么努力都使不出半点。

    郦婵君无可奈何,只能暂时住在人家的躯壳里面,希望相里松能早些找到她。

    她也颇为担心相里松。

    按理说相里松掌舵,是不会让船发生这么大的意外的,而且直到大水涌进船舱她才发觉,相里松应该在船进去的那一刻就会叫她的。

    郦婵君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相里松到底去了哪里?

    她到了这会儿才发现,以往都是相里松找她的,自己总能等到他。

    可这会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换了壳子,原身的东西都没有了,要是相里松真来找她,能认出来吗?

    郦婵君决定不能坐以待毙,她开始经常往不远处的镇子上跑,那里人多,说不定就能和相里松相遇。

    奈何这位李先生的壳子真的不好用,跑了几次居然咯血,郦婵君无奈极了,只好先养养身子,总不好把这壳子给弄死了。

    至于这条鲛人,是不久前被冲上岸的。

    那日郦婵君刚起,正是饥肠辘辘,摸了摸肚子正要做饭,忽然听见外面一众村民呼喊。

    她急忙披衣出去,就见村民们有的拿锄头,有的拿铁铲,有的拿渔网,正围着一个像人的东西。

    村民很尊敬李先生,见她来了都让出一条路。

    “李先生,您给看看,这是不是鲛人?”

    “俺听俺家爷爷说过,鲛人上岸会吃人的。”

    “那怎么办,弄死它?”

    “都别说话,让李先生先看看。”

    郦婵君见那地上确实是一条鲛人无疑,上身□□,下身是银色鱼尾,头发湿漉漉的挡住了面貌。

    它有意躲闪众人的目光,以双手抱胸。

    郦婵君便看到他胳膊上、脊背上都布满了鞭痕,是新伤叠着旧伤,颇为凄惨。

    她想起落水时看到的银色鱼尾,疑心是鲛人救了她,只不知是不是眼前这条。

    但总不能见死不救。

    鲛人本生活在水中,可滴泪成珠,引得不少人的贪欲。

    郦婵君在渊薮阁翻书时见过一段记载,说当时有一鲛人上岸,被人诱骗拐到家中,日日责打辱骂,且以锁链锁住,逼其日日啼哭,泪水化成的珍珠便一筐一筐往出送,一粒粒都个头饱满,色泽耀眼,让那人发了一大笔横财,后鲛人一族得知此事,派更多鲛人上岸,先救回了受难的鲛人,后将那男子开膛破肚,又以珍珠塞满,男子一时不死,哀嚎声传出几里,惊得人心惶惶。

    只是时移事迁,多数人都淡忘了事情的缘由,只留下鲛人上岸会杀人吃人的传说。

    郦婵君清了清嗓子:“大家别怕,这位鲛人只是被冲上了岸,它不会吃人的,大家好好将它放回水里,万不可打骂。”

    村民们倒也听话,不敢上手去碰,便用渔网网住鲛人,将它拖到水边放了。

    本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谁知郦婵君一晚死活睡不着,只好起床出门。

    鬼使神差提着一盏灯笼走到河边,就见礁石后面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立刻警觉起来:“什么人?”

    礁石后便慢慢探出一颗头,湿漉漉的头发,只用两只眼睛看着她。

    这李先生的身子不好,眼力倒还不错。

    郦婵君一眼就认出那是前几天的鲛人。

    她也不怕,提着灯笼过去:“你怎么又上来了?被冲上来了?快回去吧。”

    鲛人摇摇头,双手撑着礁石,直起了身子。

    郦婵君这才看清,原来这是一只公的。

    几日不见,他胳膊上的鞭痕未消,鱼尾也不似之前那样光亮了。

    它不说话,郦婵君只能猜:“你是故意上来的?”

    鲛人点头。

    郦婵君接着道:“可你上了岸,会有人想要你的眼泪的,你的眼泪变成珍珠可以换好多钱。”

    鲛人看着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郦婵君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鲛人始终没有回去的意思。

    她猜这水里兴许有了什么,让鲛人不愿意回去,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要不,你先跟我回去,等你想回了就回?”

    鲛人立时点了点头。

    郦婵君便带着它回了家,还特意找了水缸安置,不过这事儿没有一个村民知道。

    一来郦婵君确实想要个人聊聊天,这鲛人跟她很像,都不属于这里,二来她一直疑心水中救她的就是鲛人,书中记载,鲛人一族目前是归墟的看门人,兴许她现在已经到了归墟地界,也许这鲛人能帮她一帮。

    可惜这鲛人是个哑巴,只会点头摇头,倒是好养活,清粥就可。

    这倒不是郦婵君吝啬,只是李先生实在穷得可怜,写信抄书的铜板只够温饱,清粥小菜已在破产边缘,她实在不敢花。

    鲛人心思细腻,眼看碗里的粥越来越像清水,也估计出郦婵君财务状况堪忧,便拿出珍珠缓解一下家里的情况。

    郦婵君出了门,重新落了锁,揣着一手帕的珍珠去镇上换钱,心想终于能改善一下伙食了。

    走了两步就喘起来,熟悉的血腥味又涌上后头,这是又要咯血了。

    郦婵君连忙忍住,拍了拍胸口,准备继续赶路。

    “李先生,您要去镇子上?”

    一个赶着牛车的村民路过。

    郦婵君忙不迭点头:“哎,是。”

    “那快上来吧!”

    于是郦婵君幸运地坐了顺风牛车,很快到了镇上。

    她与村民告别,来到兑换金银的店铺,那老板一见这些珍珠就眼睛发亮,啧啧赞叹。

    郦婵君换了前,心中暗喜,一边走一边开始盘算要买些什么,忽然一个熟悉无比的温润声音叫住了她——

    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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