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舍利

    魏瑰双目染赤,面色惨白。

    死去的人有情绪,却不会再有血色,生气不上脸,是以她看起来只是更冷了些。

    进来之前,麒麟耳提面命的小心谨慎,在看到罗汉像的面目时便抛之脑后。

    “你别来。”

    魏瑰不曾回头,浅浅地抛下这句话,便朝麒麟那飞掠而去,麒麟眉毛一挑,顺从地退开了三步。

    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拦不得,拦不住。

    她要动手,却嫌他妨碍,这是头一次。四六不服,不服得很。

    可魏瑰说话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快要听不见了。他不敢不听,伸着脖子喊道:“只此一次。”

    喊声有没有被人听进去暂且不得而知,地牢门下的东西多半是发现了头顶的变化。

    “砰——”地牢的门飞了出来,被麒麟腾空接住了,她好奇地看了看这块有古朴花纹的门板,那上面许是还有法阵符咒,没有被底下的力量击碎,要她说,东西是好的,会压不住,该是此地封印的力量不够。

    黑气滚滚翻涌如云海,粗长凝聚的怨气如蛇蛟盘绕。张牙舞身,毫无阻挡地伸出了贪婪的触手,此番场景,倒像腾云驾雾的一般。

    黑气巨蛇似有目标而来,不转弯不分散,只对付魏瑰,焦黑浓烟的大口轰然罩下,与之相比,少女的身体太过渺小。

    四六正要过去,魏瑰已经一棍挥散了一个蛇头,连头都没抬一下,浩荡的灵力在空中四溢,整齐的黑发披散如鬼魅,他的脚步生生停在半空。

    似乎真的不需要他。

    四六回身看了眼罗汉像,耸了耸肩膀。

    凉山僧棍在魏瑰手中,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只凭棍法,就挡住了黑气巨蛇的进攻。

    然而黑气巨蛇不过马前卒,为真正的囚犯拖延时间,魏瑰已走至地板边缘,再有一步就要跨进里面。

    地牢浓烟翻滚,遮挡了视线,但底下的东西坐不住,悉悉索索的动静,和着腐朽的味道,从地牢口钻出了一个角。

    “喀啦”的骨头碰撞声传来,魏瑰眉宇间闪过一抹戾气,被冷峻的面色冲淡了。

    她迎头一棍,伴着头顶金钟坚持不懈的声波,砸在那里面忽然坐起的东西头上。

    说是东西,只因为早看不清原貌,乌漆麻黑的,像一块焦炭,依稀可以辨出人形。

    人形焦炭受魏瑰一击,没有裂开两半,也没有当场崩碎,只掉了些炭渣,看着牢固得很。

    “滚出来。”

    魏瑰声如冰泉,持棍的手一刻不曾放松,凝神细观。

    人形焦炭僵硬地朝魏瑰那偏了偏头,还没有眼珠能转的地方大,这具身体应是还未得用,能动的地方太少了,面中处鼓动了两下,先是撕裂的破声,随后从喉咙里挤出不成音的字,像是被硬成石头的舌堵住了。眼皮处黑色掉落,浑浊的眼球在阴翳下翕动着,流出黄色的腥臭液体。

    他的眼神含怨似怒,焦炭皮挡着,只有眼睛还能看出点什么,然魏瑰居高临下,毫不动容。

    “费尽手段拿到的身体,不合你的心意吗?”

    麒麟小小嘶了一声,扎心。

    四六也悄然挪至魏瑰身后,闻言嘿呀一笑。

    无论偷窃还是抢夺,得到的不是宝贝,却是垃圾,对擅闯的贼人无疑是莫大的讽刺。

    百年前凉山寺出了怨气变故,恐怕源头在此,元知师父和师兄们一同处理这东西,必是想尽办法烧了毁了,就算烧不成灰,哪能给他留下一个完好的容器?

    焦炭没有反驳,也可能说不了话。

    魏瑰高举长棍,看姿势无疑是想打掉这焦炭的头颅,虽不知为何焦炭坚硬无比,但头颅下只有一根脊骨支撑,易折。

    “广陌。”

    这声音是从神海中传来,迸发的棍子还未至,险险停在了头颅面前,麒麟和四六疑惑而警惕地看过来。

    魏瑰紧了紧手中的棍子,低声回道:“师父。”

    “让别人来吧。”

    “为何?”

    魏瑰这样想,便也这样问了。

    “……毁人尸身,”元知沉吟片刻,低叹道,“于法理不合。”

    魏瑰没有动:“师父既然看到了,那也该看到这里的泥像了。”

    元知沉默不应。

    “师父是早有预料,才不许我回家的吗?”

    “我就应该一无所知地等,等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隔世才相见!”魏瑰哽咽道,“我在世上最亲近的人皆在此,我杀不了害他们的人,连盗墓贼也不能动吗?!”

    盗墓贼,也许盗的还是自己的墓呢,他没有顾忌,她却要束手束脚。

    魏瑰的神海如江潮激荡,她失了冷静,也还不忘稳住自己的神海不至昏迷。

    再要重塑一次,便要错过了。

    “您为何要保他?”

    元知看着眼前掀起蜿蜒雪浪的群山冰川,像是妥协道:“除了毁尸,都可以。”

    最后三字说得疲累,仿佛有座山压在他身上。

    魏瑰用力地咬着牙,她也是糊涂了,竟然要用师兄们的死亡来提醒师父。

    亲手教养的孩子遭此大难,师父只有更悲痛。

    怀疑,最是诛心。

    “师父,弟子,知错。”

    神海里一阵徐来的风,轻柔地牵引着狂躁的灵识,渐渐归于平静。

    魏瑰收手,转身道:“你来。”

    接到指令的四六心有忐忑,亦有激动,还不等他大展身手,又被魏瑰一下拉住:“等等,算了。”

    “你来吧。”魏瑰看的是麒麟。

    “为什么?”

    前后两道质问响起,四六的更高声一些。

    “我怕伤了天和。”别又成什么加重罪孽的借口。

    “哦。”四六身上有重罪,还不知将来九尾修成,天道对他如何审判,麒麟就不同,得天偏爱,网开一面。

    麒麟叉着腰,怒瞪,魏瑰胜在脸冷,面不改色,强行推卸。

    “切!”重色轻友,你这样是会没朋友的。

    麒麟气咻咻地上前,挥手一招,头顶的金钟就咣地往下掉,被她接个正着——金麒麟,自是对金铁之物信手拈来。

    她没什么包袱,在魏瑰二人面前也不必有优雅风度的架子,很是豪迈地抄起金钟,像个举着千斤顶的彪形大汉,咚咚地往焦炭上砸。

    虽是用蛮力,但她也知道金钟与这污秽之物相克,拿来顺手。

    砸了三五下,麒麟停了,魏瑰和四六也皱眉盯着被麒麟砸过却不见矮的焦炭。

    麒麟一手掂钟,稀奇地看着底下的焦炭:“这什么玩意,打不坏诶?”

    “我试试打头。”她猛地一甩手,打陀螺似的把焦炭头抽断,掉进了地牢门下的小棺材里。

    金钟压着黑气,小棺材内的景象逐渐清晰,倒没有像道士封棺贴许多符咒,但头尾刻了佛印莲花,棺材里放了不少佛门法器,四六一看见,便肉疼地往魏瑰身上贴,装模作样了一些,也是真的心有余悸。

    接收到魏瑰安抚的一拍,他兀自高兴,余光还盯着棺材里那黑不溜秋的不明物体,眼尖地发现那丑东西还在动,“头都断了,还不死心?”

    魏瑰凝重道:“朝魂魄上打,把鬼逼出来。”

    除了毁尸,什么都行不是么。

    不成想,魏瑰、四六、麒麟轮番上阵,天赋本领还是后天法术都用了,还是不行。

    魏瑰:脏话。

    他们从前的猜测大抵是对的,闯入者、鬼和尚和被封印在棺材里的焦尸应是同一人,魂魄相和,如拼图归位,不能再剥离。

    “广渊。”

    魏瑰沉声念出他的名,焦炭动了动眼皮、嘴皮,仿佛受躯壳所困,一言不发。

    待他能动了,必会发难。

    既如此——

    “当初师兄能封印你一次,今日不过重来。”

    麒麟问道:“你想好了。”

    魏瑰点头,麒麟摇了摇金钟,对着花纹稍稍看了一圈,也拿起地上的门板点点头以示支持。魏瑰与四六一人一头,按着小幅挣动的焦尸塞回棺材,麒麟顺势盖上棺盖门板,和四六一起压在上面。

    魏瑰仔细记下了原先画在门板上的阵纹走势,划破指尖,血液灌注修为,笔画流畅。其实她一人之力,早已抵得上师兄们,否则这百年当白活了。

    麒麟挂上金钟,让它继续发力,也划破指尖,就要往那阵纹上添一笔。她的血,别的不说,带着上界之力,等级压制,这一画上就没什么人能破解。

    “且慢……住手!”

    喘着气的呼喊伴随着噔噔噔的脚步,有三四人。

    当先是一位光膀子的白胡子老头,泓之紧随其后,随后是住持,还有一名年轻弟子,应是住持亲传。

    “何事?”魏瑰看向泓之。

    泓之一抹汗,赶忙道:“这老师父知道佛塔变故,一时情急,就跑上来了。”

    四六看着那全然不拘小节、衣衫不整有碍观瞻的胖老头,不高兴地往魏瑰前面挡了挡。

    泓之解释一番,她起先还被当成擅闯山门的贼人,又有佛塔钟声警示,拦着僧人不让上塔相当可疑。

    寺中知晓佛塔秘事的人屈指可数,众人不信她,若非她与僧人缠斗时被赶来的住持认出棍法,一时还解释不清。

    佛塔外的结界在魏瑰他们在此封上地牢之后就撤了,见了结界后的情景,谁也不能心如止水。

    满地腥臭淤泥也不知是如何长出来的,沼泽不好过,几个有点本事的僧人打头,都丢了鞋子,被门人拉了上来。

    这位师父也是冲在前头的几个,心中着急,也有急智,衣服鞋子一顿脱,沿路铺撒,借着轻功趁她不备提着裤子就冲过了沼泽。

    她担心魏瑰等人,当然跟在身后一起过来了。

    “你们在这动什么,这是先师的封印!”白胡子老和尚雪亮的眼睛盯着地牢门上的几只手,如同老鹰锁定了猎物一般。

    “女施主,别来无恙。”住持行礼,随后面色肃然道,“此乃凉山寺禁地,无论有何缘由,都不该由你等插手。”

    魏瑰缓缓拧眉。

    麒麟好脾气地等他们发表完意见,啪地将血手印按在阵纹上,金光一闪而逝。

    对面几人完全反应不及。

    “你!”白胡子和尚惊怒交加,一把扫开蹲在门上的几人,抖着手不敢去摸,“你做了什么?”

    麒麟退得快,没被扫到,拍拍手上的灰,闲适道:“加固封印。”

    “……”

    白胡子和尚一噎,嚣张的气焰有些凝滞,似是不敢相信几个半大少男少女还能有这本事,指指点点道,“你们……我凭什么相信你们,就凭你这小姑娘和住持相识?”

    没人被手指点着还能不生反感,四六要发作,魏瑰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往身后一带。这老和尚有修为在身,不仅仅是武学,还有法术,应当高出住持一筹,否则也不能当着住持的面如此不客气。

    若四六被发现是妖鬼,有什么帽子扣下来,场面更难控制。

    她不想和凉山寺的人起冲突。

    “你想如何?一并说了。”

    左右封印已经加固,闲来无事,三位风姿绰约的年轻人,再加一个悄咪咪挨过去的泓之,好整以暇地望着白胡子和尚,等他回话。

    封印是完好的,金钟也不再响,白胡子既有修为法力,不会没这点眼色,还能有何疑问?除了冠冕堂皇的戒备,有也不能说。

    他没话说,魏瑰有话说。

    “你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她语气肯定,不是疑问,胜似质问。魏瑰看一眼门锁,“把手上的痕迹是你的,你有钥匙?”

    白胡子锐利的眼睛瞪视过来,警告道:“休得胡言。”

    泓之适时交上了白胡子脱衣服时掉下的东西,被她顺手捡了。

    “你眼中有贪欲。在这里逡巡流连,先人的遗像就看着你,你不害怕吗?”

    他当然怕!白胡子下意识去看四周,塔内无光,八面阴影皆有一人,环绕逼视,好似审问,他大喝一声:“放肆!”

    “放肆!”这一声来自住持,他颇为严厉地盯着白胡子,“长老可以回去了。”

    白胡子脸红脖子粗,奈何本寺人不站他这边,势单力薄,气得一甩袖……光着呢,只好装模作样地一背手,躬身下楼。

    那位年轻弟子本想扶他一下,也叫他粗鲁推开。

    “唉——”

    九层的窗门紧闭,内里用木板钉死,一点稀碎割裂的光透进地面上。住持的一声长叹,叹寺中人心不古,叹得月亮都出来了。

    “施主,你与凉山寺先辈,究竟是何渊源?”

    魏瑰缓声道:“现已无亲无故。”

    “吾等赤条条来,也并无亲故,只因师者收留教养、授业解惑,才有弟子同门,前辈后人。”

    魏瑰此刻才朝他郑重一礼。

    住持的年纪是比白胡子小的,但白胡子修为不错,保养得和他差不多,论辈分,他该叫师叔,上一辈仅剩的老家伙,平日当得他尊重,没想到今日佛塔出事,竟然暴露了德高望重皮下的六根不净。

    “就我所知,早年寺中确实有过一则传闻,这塔内藏着的是一名佛子,佛子身俱佛骨,死后可取舍利……”

    魏瑰目有厉色:“此等传闻,便是以为先人囚禁,存了私心。”

    传言无根据,魏瑰能从广安的笔记里知晓,可外人不知。他们舍了自己的性命去镇压恶魔,还要遭无端猜测,何等荒谬?

    年轻弟子扶着住持,被魏瑰的目光看得难受,辩解道:“封印越重,底下的东西就越见不得人,方才的长老,还有别人,怕是见了这里的架势,更加信了……是在守护重宝。”

    听了弟子的委屈,住持久久不能言。

    只要封印还在,猜测就不会消失,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下面是什么,但若要求证,谁也担不起解除封印放出恶魔的罪名,谁也不敢以身试。

    不着边际的言论便更加滋长,反倒显得一心守护的人理亏心虚。

    他们这些看守和打扫的弟子也确实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只是听命于住持,信任住持。

    住持神情晦暗,闭了闭眼道:“传言……并非毫无根据。”

    “师父?!”年轻弟子惊呼。

    “佛子,为何不能成魔?”住持发问。

    明白这言下之意,小和尚面庞满是纠结,大约从前所学,是没见过金光闪闪的佛子夭折堕魔的先例的。

    魏瑰:“原来是舍利。”

    麒麟:“难怪这么硬。”

    “硬?”小和尚再次瞪大眼睛惊呼,像要当场昏迷。

    住持也惊道:“你们打开了?”

    魏瑰解释道:“恶魔恐怕早已魂魄逃脱,今日自外部破封,想取身骨融合,但先辈的布置拖延了时间,融合后的躯体只是一件不良于行的焦尸,待我们赶来,尝试毁去不得,便加固了封印。”

    住持眉间愁云不散,毁不掉,就还是烫手山芋。

    麒麟拍着胸脯道:“如今有我的血加持封印,至少能再保五百年,你们都可以放心了。”

    “多谢这位施主。”

    “不客气不客气。”

    好说话有礼貌的老人家,在麒麟这里是有面子的。

    家学渊源,尊老爱幼。

    佛塔下方还有沼泽待处理,麒麟用法术恢复了门锁,几人一起下了塔。

    凉山寺的其他弟子还有不少等在沼泽外,见他们安然出来,惊喜、惊疑在众人的脸上浮现。

    月下美貌的男女,黑天半夜,刚巧披头散发,形容不羁的样子还是很像妖怪鬼魅的。

    住持捏着胡子咳嗽一声,血气方刚的青少年小光头们连忙低头行礼。

    这里的传言过后大概要换一种画风。

    魏瑰往日都记得束发,现下被地上的沼泽吸引了注意,心心绪又正纷杂,没想起来。

    她问麒麟:“你方才走过,可是脚踏实地?”

    麒麟的头要点不点,她也不确定:“不用法术时,确实有吞噬之感,但除了寻常的沼泽,别的东西也能有这种能力。”

    年轻弟子问道:“比如什么?”

    魏瑰若有所思:“死了很多人的地方,怨气盘踞不散,形成的场都有这种效力,只是形式不同。”

    鬼船蜃景,乌山地宫迷途,昌黎县吞噬生人,而这里——

    “沼泽,莫不是生前死在水汽丰盈之地?”

    淤泥染黑的叶子漂浮在水面上,宽阔的样子正是水边才有。

    “啊?”年轻弟子一头雾水,“这是山顶,是没水的山地、旱地啊。”

    “我去探探路。”四六撸起袖子,把腰带一端塞给魏瑰,就要冲。

    魏瑰猛地一拉,眉心拧结:“你受得住吗?我来。”

    他们这边拉扯,麒麟正看得乐,佛塔顶端“轰”地一声,猝不及防炸了个大的。

    砖石、木块暴雨一样往下掉,僧人抱头逃跑,塔前几人跑也不是躲也不是,四六身板不大,还使劲按着魏瑰和泓之往他袖子下藏。

    麒麟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她自己的封印自己清楚,不可能破的。

    魏瑰撸不掉四六的手,便从袖子下的间隙里朝外看去,落到沼泽里的,除了佛塔的残骸,分明还有完整的白骨。

    白骨沉进了泥沼,沸腾一般冒起了泡。

    眼前仿若一锅人骨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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