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和凤凰用眼神达成了一致,魏瑰身上的是亲和力,而不是如天材地宝那般让妖兽垂涎的诱惑和吸引。
前者是锦上添花,失了也不伤根本,后者虽更贵重,却可能要了命。和母亲有关的孩子,还是好好活着为上。
亲和力放在魏瑰这样的大功德者身上正合适,功德之体遭人妒羡,亲和力便引妖兽护卫。观四六的德性,怕是魏瑰丢个盘子出去,他都能飞出去叼回来,不拘原形还是人形。
猎物是不能让猎手听话的,能得狐妖如此衷心,不能是坏事。
但魏瑰大概不这么觉得。
小菊想起了当日的记忆,在神海中凝形出现。她蹭到魏瑰的脚边,小小地拱了一下,见魏瑰神色不变,稍放肆地窜上她的手臂,被魏瑰捞在怀里。
“姐姐。”小猫嗓子温软,“好香,喜欢。”
魏瑰自然地顺了顺她的毛:“香?”
“嗯嗯,一闻到,就很舒服,都不痛了。”
魏瑰若有所思。
“姐姐,老鼠前辈还好吗?”
“死了。”
小菊的震惊、难过都写在脸上,哪怕只是一只猫的脸也能读出情绪:“因为我吗?”
魏瑰道:“死在让渡阵里,多半是自愿,他自己的责任大些。你叫他前辈,不知他拿走了你的眼睛吗?”
“他说比我大啊,”小菊扭了扭身子,“怪不得,天雷之后就没见过他了,原来他拿走了我的眼睛吗?他帮了我,我感谢他,但眼睛,不是我的,我要还给……一只狐狸……是大人?”
她心中闪过当日琉璃眼飞向的方向,好像想明白了,有些激动:“是大人的!”
“我终于找到哥哥说的人和妖了!”跋山涉水,迟到这百年的感谢和愧疚,终于能够转达,“是你们救了哥哥,也救了我啊!”
她身上好像有一股劲松了,魏瑰手上一顿,让一个失去亲族的孩子带着信念活下来,小葵,用心良苦。
小菊忽然道:“姐姐和大人和好了吗?”
魏瑰迟疑了一瞬,道:“和好了。”
小菊:“不要,撒谎,我,看得见。”她还是琉璃猫。
“没撒谎,我……”魏瑰说不出原谅,因为当事人还没有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和道歉,“他不惜一切救我死了,我还活着,知他心意即可。”
本是一点小事,以死作结,再有怨怼都消弭了,因为狐狸也不知自己还能重回人间。她若不放过,倒显得矫情。
可惜狐狸回来了,送到她手上,那就还是要揪一揪耳朵的。
“大人是个好妖。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灵识的眼睛一样是坏的,但大约不会疼,小珍珠一颗一颗往下掉,“要是我没有跑掉,没有被抓,姐姐就不会犯险。”
魏瑰宽慰:“琉璃眼异动谁也想不到,恐怕是狐狸生九尾,要登仙了搞出来的动静,叫坏人钻了空子。”
没想到脱离了本体的尾巴,还能感应到,生了意外。
正是这份意外,推倒了一切,而狐狸是不知道的,有人抹去了他的记忆,便不能防范。
背后之人,究竟是运气好碰上了,还是早有筹谋、布局精妙?
魏瑰补充着说完:“我会只身犯险,也有我的问题。”
心不静,冲动了,就这么急吼吼地独闯,她把小菊扔给鼠妖带着跑,自己殿后,力有不逮还死撑着,在平日冷静的状态下是做不出这事的。
但搅乱了她心境的人,非狐狸莫属。
人有时候分不清,亲和、依赖,或是吸引。
人做不到的,妖也未必能厘得清。
*
“师父记得,一百年前我和小狐狸到哪一步了?”
安抚了心愿已了的小菊,魏瑰钻进神海里,元知和尚坐在她面前,既然已经暴露,就光明正大地席地而坐。
“嗯?”元知不解,小徒弟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没头没尾的,而且小姑娘是怎么做到问着暧昧问题,端着一副谈经论法的表情?
“你不如直接问他?”
魏瑰肃然道:“旁观者清。”
四六那里不是没问,魏瑰问了,但并不解惑。
元知难得好奇心作祟,小老儿八卦一回:“问了哪些?我听听。”
魏瑰回忆——
“咬我干什么?”
“在你身上留个标记,无论之后如何,我都能感应到你。”
长九尾那天,就是这个标记的消散让全心沉浸在修炼的天狐感知到了外界的异常,于是他强行中断出来了。
“你比我大……很多岁。”
“……嗯。”四六忐忑点头,妖兽的寿命长,幼崽时期要持续很久,他也没办法,没开灵智前就是愚蠢的普通狐狸,开灵智之后……之后忘了,反正遇见广陌前应该是有些年头的。
“这么大的妖,你不知道‘咬’这个动作在人类之中意味着什么吗?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她的语气是责备,是兴师问罪,心里却想着他能多说一些,她顺势就台阶下了。
可他倒好,“对不起。”
四六也只会说这一句了,魏瑰今日听了三个妖的对不起,还都是没法苛责的,简直要捏不住拳头,便只能让他滚远点。
“含糊其辞,他自己怕也不甚明白。”
要是笃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还会对她胆怯、裹足不前?分明是没有底气。
她那么认真地思考,元知本想调侃“孩子终于长大了”,也不好对着正经的魏瑰出口。
“只看相处,与广慧他们是一样的。”
他说的是实话,下山后的事他不能看到,但下山之前,这俩孩子之间的氛围还很单纯。
要他说,许是凉山寺的人太少了,佛门清规戒律、师徒兄弟,大家的感情不会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变化,所以小狐狸没有危机感。
不受刺激,也就不能破而后立。
嗯……用不上破而后立。
魏瑰用手指在地上无意识画着圈圈,似在纠结。
元知看她想得专注,问:“何处不妥?”
“师父,为何是我?”
“为何不能是你?”
“既然一样相处,我对他没有不同,凭何要他掏心掏肺地给了修为和性命?”
总要亲疏有别,才能显出魏瑰的分量来。
魏瑰想不通,那个人如何能肯定,将要渡劫登仙的天狐会为了广陌放弃近在咫尺的门?
换做她自己,若是用凉山寺的所有师父师兄为代价交换,她是愿意的,若只有四六一个,她当下还不能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要那通天途。
思来想去,还是筹码不够,不对等。这么看,狐狸真是太大方。
元知笑了笑:“你在人间百年,没见俗世的男女为了风月和真心纠缠不休?”
“见过,死去活来的都见过。”
“那便是了,有时生死阻不断,有时回头可抛,感情奥妙,佛祖不教,多少人蹉跎在这上面。我原也不希望你们几个弟子沾染,奈何……”元知顿了顿,道,“此物没有定数。”
命尚且能卜一卦,情却寻不得法。
就是有了牵绊,就是爱而不得,就是重逾性命,就是舍生忘死。
“情爱……”魏瑰轻蹙眉头,“我参不透。”
元知的目光落在魏瑰的胸前,轻叹一声,藏着不易察觉的痛。
他不去看魏瑰的眼睛:“如今想不通不要紧,也许等哪天就想通了,顺其自然罢。”
师父说不清楚,魏瑰觉得这里面有事,且不说广渊这等恶徒哪能时时观测,引导着狐狸对广陌倾尽所有,寄希望于真心就不合理。
变数太大,但凡狐狸有一点犹疑,他就功亏一篑。
“师父可知,我的出生有何特殊?”
元知手上一紧,温和道:“怎么想着问这个?”
“只是忽然发觉自己可能是个大人物,”魏瑰干笑一声,“除了四六、小菊,遇见的妖这么多,它们身上都是善意,连凤凰也下意识亲近我。”
“大人物……”元知沉吟,随即探手敲了一下魏瑰的脑门,“想什么呢!”
“你是我抱回来的,就是一个寻常娃娃,爱哭爱生病,能吃又能睡,小毛头,讨债鬼。”
魏瑰摸摸额头:“师父见过我的爹娘吗?”
这次元知沉默了更久,最后坚定吐出一句:“没有。”
魏瑰看着他:“师父骗人。”
元知用力看回来:“师父不骗人。”
可撒谎的时候,越是用力,越是外强中干。
*
从神海里出来,魏瑰托着小菊走向月亮门,十来步的距离,小小的身体在她手中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如蒲公英的种子乘风远去,独留一颗琉璃珠。
她停下了脚步。
靖王从门里走出来:“你不必苦闷,杂血妖的躯体比不得纯血妖强悍,她和另一只本就承受不起天狐一尾之力……”
这也是为什么,血脉在妖族如此重要,不过是先天不足,不能进补,也活不长罢了,“她能挺过这百年,已是幸事。”
若非狐狸刻意收敛,在得到琉璃眼之时,那只猫妖就会爆体而亡。
她问过狐狸,“你加了封印吗?”
四六不记得,但探查得到。
封印是以记忆为钥匙,当他们想起亏欠,这份回报就不得不偿。他侥幸不死,这就是他重来的本钱。
四六从不标榜自己无私。
他从魏瑰手上接过琉璃珠,吞了下去。
千里之外,幽幽燃着绿光的琉璃心轻飘飘地炸开,广渊登时突出一口血沫,细小的琉璃碎片在那摊血里,没一会儿风化成沙。
山洞顶上湿润,春雨来时积了水,一点震荡就掉落下,“哒!”
水滴砸在血泊之中,把琉璃碎片的影子都搅碎了。
广渊眼神阴鸷,不甘地盯了那碎片曾待过的地方半晌,深深闭上了眼。
“该回去一趟了……”
“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