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俗人

    此刻,四六其实比魏瑰还要心乱如麻,方才捡纸片的时候匆匆看了几眼,有一句是“伏惟尚飨”,有一句是“就此别过”,时间是九十五年前。

    怎么就伏惟尚飨,和谁就此别过?别过之后呢?

    他本以为,广陌会在凉山寺待到和尚们寿终正寝再出山,原来那么早、那么早就生离死别。

    “元知师父还在你的神海,他总是知道些什么。”

    魏瑰哼了一声:“他会告诉我?”要说,早便说了,在神海里不告诉她,就是抱着她永远不会知道的想法,除非事到临头,和逼供一样。

    “这……”四六不敢说什么“为你好”、“有苦衷”,这好像会更踩着魏瑰的火线,他自己就是典型例子,他接着道,“如果元知师父不告诉你,我们可以自己去找答案,然后……”

    他看着魏瑰攥紧的手指,明白这是还在气头上,再接再厉:“然后把结果甩在他脸上!质问他们为什么把你扔下,把他说得哑口无言。”

    四六心知这个气是一定要出的,但恐怕,到时候真相只会让魏瑰伤心,魏瑰的家人都很爱她疼她,若不是有天大的缘由,是不会弃她而去的,这一点他和魏瑰心里一清二楚,而若不是一心瞒着魏瑰,她一定会千方百计参与进危险的事,这一点,所有人也都一清二楚。

    正因为清楚,才要隐瞒,他们都太知道魏瑰一直以来是什么样的人。他拼死救了魏瑰,假使那会儿他还在,也不会允许魏瑰去赴险。

    可是,大家都走了,分离来得突然,魏瑰原本有一大家子师兄,一下子都没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成了孤单一人,这孤单还要挨上许多年。

    “魏瑰”这名字寓意不好,她踽踽独行,被所有人留在原地,未归者岂止他一个人呢?

    听四六勉力稳住自己仿佛气息不足的声线,魏瑰还没平复的心情又添无奈,明明是她的事,他伤心什么?既然这么难过,还要强撑着和她同仇敌忾地安慰,又是何必?

    她心里也不是没有准备,只是之前没有明证,便可以暂时放下,当做自己的猜测全是胡思乱想。如今真相摆在面前,不容她逃避了。

    魏瑰深吸一口气,把他的手扒拉开,拿过地上的所有纸片,不分先后,一一看过,感谢她的神海强大,便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也不算什么。

    “连断骨,续灵脉,天狐了不得。”

    四六感到魏瑰瞟了他一眼,轻咳一声道:“我,我也来帮你看。”

    他说着,从魏瑰手里分走一半,魏瑰皱眉看他:“这和我一个人读完有什么差别?”

    “……”说的也是。

    四六眨眨眼,她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大傻子。

    傻都傻了,面子都丢了,当然要继续,“常觉疲累、气喘,梦中惊悸,捧心……”

    这回轮到四六不安地盯魏瑰,魏瑰道:“我好得很。”

    她打架从不气喘,也从不似这纸上记载的虚弱,“至于捧心之事,我没印象。”

    也是,四六让魏瑰忘了自己,自然也不能让魏瑰发现自己曾经重伤,大病初愈,但四六不在,这些只能由元知来替他找补。

    “半月下地,一月可提水训练,恢复迅速,大好。”

    “魂魄不稳,阴时崩,以灵力抚平。”

    “……”

    魏瑰看过几张她修养伤势的记录,又揪着四六对了细节。

    四六用“天狐至宝”修复了她的身体,但对魂魄没什么办法,他只知道怎么弄坏,不知道怎么保下来,天狐传承里都是教狐狸打架的,不教这个。

    元知在藏经阁里找到了秘法,用凉山印钉在身上,元知也说过即便是凉山印也只能保证魂魄脱不出体外,不会突然飘了被地府收走,四六觉得这不保险,既然能用凉山印作钉子,不妨多来几个,最好遍布全身,这样即使哪天魂魄忽然出了事,四分五裂或者溃散,也能把大半的魂魄留下。

    看着她半死不活的样,元知没就他的乌鸦嘴说七道八,还是相当无语地瞥他一眼:“你真把魂魄当牛皮了不成?按你说的密密麻麻地钉满了,那说不好广陌的魂魄是因为什么而碎的了,打个比方,被风吹起来的篷布哗啦哗啦地容易把布片扯坏了,几个钉子可以把它固定在车架上,但钉子太多,线会断,布会烂。”

    “人的魂魄和身体承受不了太多,最好是有什么东西压着。”

    他们找到了那个东西。

    魏瑰下意识抚过手腕,低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师父怎么不拦着你救我。”

    四六听到了,满目惊诧:“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即便都是家里的孩子,元知心中,也应是广陌排在狐狸的前面,她是先到那个家里去的,而狐狸是她领回来的。师父的心不需要质疑,就是偏的。

    继而他反应过来,生死轮回本是常理,如果他没有救她,那么她就会像个普通人,安静地死去,不像现在不人不鬼。

    人和妖没有继续太多牵扯,就是平常的短暂的一生,他欠她因果,也会在来世偿还。

    魏瑰反问:“我怎么不能?”

    很多事情,就算没有魏瑰这个人的存在,似乎也能按照正常的路发展下去,而某个野心勃勃的阴谋家,把魏瑰放进了棋盘,打乱了天狐的一生。

    “若今日的天狐是和貔貅一样的成熟老道,在世已有一百多年,那么遇到任何一个人,都能给予更好的保护,也能保护自己。”魏瑰对上四六的眼睛,他安静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眼睛很漂亮,因为有情绪,还亮晶晶的,“不要不承认。”

    四六觉得好像吞了一把冰凉的刀子,又冷又刺,把五脏六腑都冻住了。

    你是不是不想牵扯到这些事情里来?是不是后悔认识我了?四六忽地有些胆怯退缩,不敢问,但还是道:“因为我救了你,所以你不能说这种话。”

    因为你的命不是你的命,是我的命。

    因为我已经救你了,所以你是有意义的。

    因为我不曾后悔,所以请你也不要后悔。

    魏瑰听懂了,心情复杂地笑了一下:“也就你了,放着好好的大妖不做,为了一个人类,弄得这样狼狈。”

    他本该成为一方大妖,活得长久,最多心中遗憾,曾经有个人类的玩伴,后来丢了。

    四六道:“你既然知道了大妖贵重,当然要好好珍惜你的命。”

    他如此理直气壮,魏瑰气笑:“你还敢说,不怕我翻旧账了?”

    四六无意识地挠着膝盖的布料,这是心虚之下的小习惯,魏瑰扫一眼,继续看手中的纸片。

    她缓缓皱起了眉,念道:“大师兄?”

    这张纸片上书:“兄慧心事重重,入藏经阁,夜半出。”

    “慧”是大师兄的名,多年不见,她认不出师兄们的字迹,但笔锋走势看得出是同一人,如此说来,那么记录者就不是大师兄,而是其他师兄之一。

    应当有后续,二人在纸片里翻找其他还写有大师兄的笔记,却并无所获,全篇只有这一段文字,点到即止。

    这有些奇怪,大师兄进藏经阁之事有何值得记录?要是为广陌的情况忧心,去找医治广陌的方法,倒不必特意提出来,何况别的师兄都没有这个特殊待遇。

    魏瑰思索着,这是要给她看的,总有用意,是与她有关?是否记录之人有自己的猜测,但未得到证实,只能不了了之,但在这里给她提个醒。

    藏经阁里除了典籍,还有什么?

    魏瑰想不明白,接着看下去:“五月叶黄,野兔咬人,水井现血红,三日未尽……门人晨时梦游,夜半不寐……”

    凉山寺出了事,还不少,像是闹鬼的形容,多半是怨气作乱。凉山寺可是佛门净地!

    “法度寺来信,不言归……法度寺询问,言未及……法度寺传召,不遵。”

    这位笔者是法度寺门人,否则不该用传召这个字眼,可凉山寺的弟子怎么还能入法度寺?不事二师的规则,就是嘴上不说,大家也心照不宣的,法度寺出于什么原因答应了这位师兄受这里的戒?除非与凉山寺脱离,比如除名,但这样一来,元知应当不会再通知他回去协助。

    魏瑰印象里,离开凉山寺的师兄,只有最小的广安师兄。

    他和其他的师兄不一样,是有家人的,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才被父母送到寺里,大抵是和蕴素道长差不多的理由,而且看起来,那对父母不是个殷勤关切的,被接回家之后,广安师兄也不见得过得很好,不然怎么在还俗之后,又进了佛门?

    四六也记得这位中途离寺的广安师兄,由于年纪相近,是经常和广陌凑在一起,早课、打饭、练功,几乎形影不离。当年广安走的时候,他还陪广陌等在山门口好几天,广陌念念不忘,茶饭不思,他有些不爽,当时还没意识到什么,就想把小和尚拖回家,不要再想着离开的别人了。

    “广安师兄的故乡在这里?我们等下去问问吧。”

    魏瑰摇摇头:“一百年前的事了,恐怕没人记得。”

    大葵突然插嘴:“他不是无名小卒,虽然年轻,但名声是打出来的,在这里说不定有他的弟子和信徒后代,他们能记得。”

    信徒?这意义可不一般。

    “那些信徒比较,嗯,热血上头。”大葵斟酌措辞,以武服人,能招来些什么样的人追捧,完全可以想到,“离家追求自己的人生道途,听起来就很招年轻人喜欢,而且能打,而且英俊,不滥好心、有原则……”

    魏瑰一面接受对师兄的赞誉,一面提出不对:“广安师兄没有回寺,那这个木盒子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应该是回了,多半回法度寺的没有记,只是,后来一定再去了凉山寺。”

    这一去,便没了后来。

    *

    快速扫完笔记,尚未发现新的疑点,魏瑰没有拖延,当即收拾好东西往法度寺里找人。

    话说这里动静这么大,怎么也没个人过来看?

    大葵道:“是那个鼠妖提前布下的隔音,后来那谁也加了一道,不过现在一个身死道消,一个不知死活,应该会有人过来了……吧。”

    何止!隔着一段台阶,外面乌泱泱的,看热闹的百姓和僧人都有,见到闹了大动静的佛殿里的罪魁祸首,惊讶写在脸上,目光追随着走出来的魏瑰和四六,看起来很是担忧和忐忑,也是真的好奇。

    不少人的眼神打量着佛殿的屋顶,更多人显然对外表柔软无害的魏瑰疑惑深深,估计在想——要真是闹事的,怎么也该是五大三粗,凶了吧唧的,偏偏是个小姑娘。

    一个留着两撮和元知很像的白眉毛的老和尚走上前,询问魏瑰发生了何事。

    魏瑰坦然承认,她与恶徒斗武,误入此地。

    “一应赔偿事宜,贵寺可检查之后列个单子出来,我一定负责到底。”魏瑰拢了袍子,递出金银,尽量让自己的无辜更上一层楼,“我原也是要来拜访贵寺,调查一些陈年旧事,还请行个方便。”

    她把话都说了,态度也好,方丈有意见不满也不好摆脸色,指挥着人去处理,自己引着魏瑰和四六进了茶室,魏瑰说明来意。

    “我问百年前,以武闻名的僧人,后来……英年早逝,死于寺外,据说在民间有信徒。”

    “出名的武僧?”方丈满脸迷茫,“法度寺从前确实以武出名,僧人修体术,后来名气落了下去,也就是这一代又逢战乱,法度寺收的人多了些,也有几个上过战场的。至于信徒,佛门弟子怎可自成一教?”

    大葵在魏瑰这努力发表看法:“是说很多人追捧的意思,他和家里闹翻了,名声一开始不好,他却对当时舆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那叫一个高贵冷艳,有人看不惯来找茬,被他教训得服服帖帖。那些被他打败的人后来也变成他的狗腿子,这都是他的狗腿子来祭拜的时候念叨的。他和别的僧人不一样,寻常僧人和棉花似的,他和破石头似的,难啃,可硬。”

    ……这应该不叫信徒。

    魏瑰面无表情地转述这些逐渐开始抹黑他师兄的话,心道这描述太私人和片面,大家背着人说说也就罢了,还能摆到明面上来?

    还真能。

    方丈恍然大悟道:“可是良安和尚?”

    看来是真的很有名。

    良安?魏瑰眼睫微颤,含笑点头。

    方丈面上有些许尴尬,道:“那是个有些不拘小节的前辈,姑娘要问什么?”

    “什么都可,但最重要的是他为何离寺,离寺之前可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这可太久了,恐怕没有详记……”方丈为难道,心想这可不能记,传闻里已经够出格了,真有了成文的事迹,没得让后辈子弟学了去,那准要乱了分寸。

    “姑娘要是不急,我也可以帮你找找这里的记载,只是恐怕不会太多。”

    魏瑰低头感谢:“无妨,多谢方丈。”

    她给了一个青林的地址,让他们有消息就通知她。

    出了寺门,魏瑰问大葵:“你还没说,我什么时候‘也’养了你。”

    怎么还没翻篇?大葵没有脑仁的脑仁疼,“是你自己忘了,怪我干什么?”

    魏瑰对它的回答很失望:“忘了非我所愿,倒是你,不如想想为什么有人要我忘了养过你这件事。”

    她十分确信,忘了不是自己的原因,随口一句,没想到大葵一时陷入沉寂,一言不发。

    这个态度她可太熟了,莫非这里面还有不可对她启齿之事?

    这些人啊妖的,满腹不可言说,却总守口如瓶,还一副歉疚的样子,歉疚值几个钱?

    “此事恐怕与你无关,是你身边这位的缘故,你该关心他的身体和安危。”大葵藏着掖着,“太多人要找天狐的麻烦。”

    它说了天狐,不是别的称呼,这问题在于天狐的身份。

    魏瑰问:“找麻烦,还是觊觎?”

    大葵不假思索道:“是觊觎。”

    “那便是了,觊觎天狐,不是你,”魏瑰说得不快,像脚步踏在人心上,“忘了你和天狐有什么相干?”

    “……你当年离开我们的时候,是去做什么?”

    大葵沉吟不语,若有实体,当冷汗涔涔。

    魏瑰再加上一句:“你还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吗?”

    仿佛被突如其来的霹雳打到,大葵在魏瑰的眼睛里抖了抖,像一簇风中凌乱的火苗,它再次沉吟许久,闷闷道:“我是在族里死的。”

    “族里?”魏瑰诧异道,“为何?”

    “因为争斗。”

    魏瑰不解:“争什么?同族相残,为了配偶,还是地位?”

    大葵苦笑道:“你就别瞎猜了,总归不是好事。”

    魏瑰皮笑肉不笑,阴风阵阵道:“当然是不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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