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头草

    靖帝当初带走女官本意是想胁迫,没想到阿烟甘愿为公主先行一步,挡住明枪暗箭。

    二人一拍即合,前朝后宫,各司其职。靖帝对这个名义上的妃子实际上的靶子要求不高,只要听话,但阿烟有勇有谋、胆识过人,她把该做的事完成得很好,也替靖帝分担了不少压力。

    在合作中偶遇实力相当的队友,加深接触后,产生了新的看法,很多事就会顺理成章。

    靖帝起初没有意识到,他对待阿烟的态度越来越不像对待并肩作战的同伴,而更像是照顾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

    直到一直跟随的老侍从无意间提起,夫妻恩爱和睦,该有子嗣了。

    靖帝才恍然,原来在外人眼中,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把自己的情感泄露得一清二楚,他对一个身份不对的女子动了心。

    这好像并不奇怪,因为阿烟非常有魅力。靖帝甚至愿意承认,假使阿烟是男子,她的成就一定会更加宏大,而不是困于深宫,不得不恪守女子本分。

    但他一直把真正的公主认作是少时遇见的某个姑娘,可能是当时许下了什么心愿和誓言,叫他一直谨记好多年。他还把她藏起来保护着,在去见她的日子里越来越心乱。

    旧时誓约仿佛一条界线,界线之后是火海,他站在此方,不敢越界。

    然而他越是克制,就越是无法不被晚霞一样瑰丽迷人的阿烟所吸引。

    不该越界,但喜欢藏不住。

    西尚国民的骨子里大约带着自由和野性。阿烟很坦荡,她看出来靖帝的心意和纠结,开诚布公地讨论起这件事。

    她勇敢热烈地表达了自己对靖帝的倾慕,比他先迈出禁忌的那一步,自此火焰燎原。

    北靖朝堂在他们的整治之下日渐有了起色,蛀虫被挖掉,新鲜的血液引进。野心勃勃的权臣为此撕破脸皮,斗争摆上台面,这也意味着危险露骨,难上加难。

    阿烟有了孩子,这不是个好消息、好时机。第一次做父亲的喜悦很快被担忧笼罩,为了阿烟的安全,靖帝想要加快脚步,除掉权臣。

    紧赶慢赶,还是不凑巧,阿烟临盆之日正是叛军发动之时,靖王运筹帷幄,布置好了一切。

    事情很顺利,靖王该接回公主做皇后了,这是早就约定好的,在二人达成合作协议的那一天。

    但阿烟难产,靖王没有亲自去接人,他守在殿外等,阿烟趁机向靖王要了一个承诺。

    靖帝以为,阿烟会给孩子要名分,没想到她要求北靖和西尚国永不开战。

    “这是不可能的,皇兄的抱负她一早知道,所以这只是一个讨价还价的先手。”靖王笑着透露自家兄长的窘迫,“皇兄没有当即反应过来,便顺着她的话走了。”

    生着孩子,还不忘借机给靖帝下套,阿烟的心思实在缜密。她清楚生下长子的她能获得靖帝的偏爱,却不能保证自己在产房里的幸运。

    “她希望,倘若有一日皇兄逐鹿天下,能对西尚国多一些宽容,对西尚国的子民多一些照顾,她要那份偏爱惠及自家的百姓。”靖王的眼里流露出欣赏和敬佩,对一个先公后私、心怀天下的女子。

    “为了当时两国联盟不破,公主一定会进宫,皇兄给了郁妃选择,她选了回家,对外只说难产而亡。”

    此后二十年,隔着宫门城墙,万水千山,后会无期。

    ……

    魏瑰轻轻蹙眉,她既不感慨于有情人离散的无奈,也不震惊于故事主人公的广阔胸襟,更不打算对这种暧昧的皇室秘辛说三道四,只是狭隘又现实地问了一句:“所以,陛下认错的那个正主是谁?”

    靖王一愣:“我皇兄都不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

    魏瑰追问:“那他后来对皇后又是什么情感?”

    “这谁能知道呢?”

    皇后是帝王之妻,名正言顺,体面到位。但向来,端庄的人难怜爱,她在那个位置,能得到的深情也不会太明显,只是够用罢了,够她在深宫的寂寞里蹉跎掉青春年华。

    “这些故事是陛下告诉您的?”

    “是,”靖王点点头,“但郁妃还活着,是我偶然得知,才去问了皇兄。”

    “我在北靖军营时,郁妃曾乔装来送密信,她对孩子一直记挂着,偷看差点被当成细作抓起来。”

    “对待孩子,她是个果断又狠心的母亲,看了就走,绝不回头。小一现在还不知道真相。”

    魏瑰问:“他什么时候会知道呢?”

    靖王望向远方天边浮起的晚霞:“大概,快了吧。”

    靖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多是早年积累,沉疴难解,如今日暮西沉,即将迎来永夜。

    他想临死前见阿烟一面都做不到,离得太远,怕是赶不过去了。

    故此,靖帝决定让自己的孩子代劳,希望对方能明白他的用意。

    被委以重任的除了满头雾水的穆小一,还有心如止水的魏瑰。

    ——昨日,客栈。

    “要我陪着去?你家大人都死绝了吗?”

    穆展相当无辜道:“魏姑娘,父亲身体不好,姑姑又忙着接受政事,忙不过来啊。”

    “那你姑父呢?”

    “姑父是个柔弱的美男子,姑姑完全不放心,说不定姑父和我出门,还要我来保护的。”

    穆展恳求道:“魏姑娘,求求你了,西尚旧都路途遥远,家里人也是放心你才这么决定的。”

    魏瑰:“你们决定的时候,有没有征求一下本人的意见?”

    “……”

    穆展尴尬地转头,没找到帮手,硬着头皮解释:“这个……哦,对了,姑姑说,你求她办的事她马上就有头绪了,等我们回来估计就能办好。”

    魏瑰无言以对,穆展这分明也是被找借口丢过来的,靖王前两天才说爱莫能助,今天就说有头绪,谁能相信?这不是唬人的?

    四六拉住了暴躁的魏瑰,帮衬道:“西尚国我们还没去过呢!说不定一凑巧,就能碰到合适的灵宝。”

    “你当是游山玩水、赶海捡鱼,说碰到就能碰到?”

    “也可以,我好像听说那里有佛寺。”

    “好吧,那去吧。”

    *

    西尚旧都的法度寺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们墙上的剑,剑入墙体,剑锋不出,暗藏了止戈之意。

    法度寺留下了许多把剑,便是阻止了许多次杀戮。有一面墙上只有一剑,如同刚刚破土而出的小笋尖,在土里酝酿了一整年的情绪,只露出一个不甘心的脑袋。

    “好厉害啊!”穆展看着这个痕迹惊叹道,“我要是能有这一半的本事,天下就能让我横着走了。”

    魏瑰围着墙打量,剑是从外入的,不是在砌墙的时候藏进去的,足见用剑之人的功力深厚,有这样强劲的实力,却不想动武,定是个内心平静的人。

    她提醒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

    穆展挠挠头:“知道是知道,我要送信,最好再问人要一封回信。可是父亲并未告诉我,要接头的人是谁啊?收信人是哪一个?我们要不要对什么暗号之类的?”

    魏瑰虚浮一笑,牵扯点皮肉:“你爹心真大,他怎么敢把你放出来的?”

    穆展自我宽慰道:“他确实不怎么管我,但该给的没少,我知道我爹就足够了。再说他要是真心放任我,也不会拜托你了。”

    魏瑰沉默。

    目前看起来,穆展都未必知道他的父皇时日无多的消息,更不用说被爹娘隐瞒的事了。但凡换一个爱刨根问底或是心思敏感的,脸上都不该这么轻松。

    她这个局外人,知道得比故事主角的儿子都多,真是相当滑稽的情况。

    希望这孩子能凑齐了父母,在他失去其中一个之前。

    四六疑惑:“那我们要去哪里找人?”

    穆展信心十足:“去县衙。”

    玉盘县县衙,待他展示了身份,县令神色恭敬地拿出了登记的册子,足有十多本。

    穆展还想客气一些,请人慢慢找,小心对待这些脆弱的旧书,然而县令根本不管,翻书极快,那霸气侧漏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磨刀。

    “二十年前从北靖回来的使臣?”“哗啦哗啦——”

    “那人是男是女?”

    穆展一概不知,魏瑰及时插话道:“是女子。”

    县令的手指在名册上划过,停在一处:“这往下都是,下官为大人抄录一份吧。”

    穆展并不是用太子的身份来的,大约是使者一类。

    “有劳。”

    “不敢不敢。”

    魏瑰和四六认路的本事不行,大家只能结伴走,不能分头行动,他们按照地址一家家找过去。

    相隔日远,嫁人的、搬走的、去世的不少。

    穆展渐渐有些忐忑,他怕自己父亲要找的人也和这些归国的姑娘们一般,早就不在了。

    他虽然不知缘由,但临行前,父亲的神色里含着哀伤和微渺的期盼,他特别不想让那份期盼落空。

    “木樨镇……马蹄巷子……”穆展眼睛发亮,“就是这里了!”

    找巷子口的住户打听了一下,这里确实住着一位深居简出的独身妇人。

    “哎,不过,这些天没见着她出门。”妇人道,“往日,她白天去马场,太阳落山时回来,她有一匹马,马蹄声声响,一听见就知道是她回来了。”

    “最里面一间就是她家。”

    他们在妇人所指的院门前停住,穆展抚了抚不知为何砰砰直跳的胸口,一鼓作气推开了院门。

    门上有落灰,似乎主人很长时间没有移动这扇门,不知是出了远门还是太久没出门。

    进了屋子里,魏瑰闻到一股不寻常的气味。

    ——血腥,还有发霉的味道。这屋子里死过人。

    她径直走向后门,一打开,便见一个小土堆,立了牌子,没写名字,坟头干净,没长草。

    是个新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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