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真是巧了，我有个朋友也叫这个名字。”

    这是陆绮罗的第一面，却不是乌鸦的第一面。

    来东亭之后，陆绮罗在院子里捡到一只乌鸦，乌鸦受了伤，掉在地上要被老猫拖走吃掉，她把它抢了回来，悉心照料，还取名为“小金”，只因这黑鸟的羽毛在阳光下斑斓泛金。

    “叫小乌的话，好像太普通了，”陆绮罗托腮伏在窗边，把鸟窝推到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快好起来，好好飞吧。”

    有了照顾乌鸦的事做，陆绮罗好像有了盼头，每日早起，梳妆打扮。

    乌鸦恢复了身体振翅飞翔的时候，陆绮罗掉了眼泪，她好像很喜欢它的翅膀。

    陆绮罗不知道，她救过的乌鸦成了精。

    乌鸦是一个独特的族群，它们有死劫。倒不是正经的死劫，而是为了获得更长的寿命，成精的必经之路——和生病老去很像，羽毛、指甲、喙部都不顶用了，也许飞在半云天里就飞不动了，随后狠狠摔到地上，活下来的几率很小。

    这种时候，有别人帮助就尤为重要，一般是家鸟，但乌小金是个孤儿鸟。

    长成人身之后，乌鸦就能拥有人类的寿命，只是不能再变回鸟。

    他没有了招她喜欢的翅膀。

    他知道成精的恩情需报，但她好像什么都不缺，便只能用人类的身份接近、陪伴。

    羽族的生灵，在相貌上总让人记不住，他又没有足够的妖力支撑，不能维持一张普通人的脸，借人类的身体便是最好的方法。那个侍卫在雪落的时候就冻死了，乌小金来得迟，便只能用自己的能力接管了那一具尸体，没了死人的死气，人类难以发现，但他还是总偷偷摸摸地找机会守候在恩人身边。

    恩人是个善良的人类，没有瞧不起他的文采粗俗，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他有次把漂亮的石头捡回来给她，她看着很高兴，笑得很好看，但又掉眼泪了，她好爱哭。

    不过这次哭过，就再也没哭了。他问了她喜不喜欢，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也经常捡石头给她玩。

    后来知道她想回家，他便想帮助她。

    临行前，她塞给了他一样东西，是一串石头做成的手链。

    他对着拦路的人类用了妖力，便再维持不住那个侍卫的身体。

    陆绮罗成功上了回家的船，他也因为破坏规矩被乌鸦长老抓回族里。这一次放纵莽撞，换来的是每年经受天罚，如枷锁在背，让鸟儿飞不起来。

    再出来时，人间王朝更迭。

    陆绮罗也没有回到故里。

    他好不容易找到她时，那个姑娘身边已经有了另外陪伴的人，她的家人待她很好，落地生根，心安处即是归乡。

    他在墙角看着，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全是情谊，这里好像没有他的事了。

    他有些哀伤地蹲下来，最后拍了拍衣摆，决定去好好做个妖。

    这样就能再长出翅膀来。

    可等到他长出翅膀，昌黎县改换了天地，人做鬼，鬼扮人，像个魔窟。他在这里悄悄蹲守，蹲到了一个奇怪的老鬼。

    他认得老鬼身上的吊坠，那是乌鸦的图腾，这老鬼与他们族人有相当亲密的关系。

    乌鸦有太多缺点，长得难看，声音难听，还会招来霉运。但上天没有吝啬他们生存的能力，乌鸦通阴阳，连生死。只要条件得当，死而复生不是难事。

    为了让自己的妻子重回，老鬼做足了准备，身体、魂魄，但还缺一样东西，帮他的妻子遮盖天道的视线，掩藏罪孽浊气的东西。

    乌小金也把握了这个机会，提出了他的建议：“借凡人的功德和气运。”

    他倒也没说谎，功德气运确实可以，但一来这城里的人不够，凡人的功德气运稀薄，二来，这东西需要人自愿赠予。

    老鬼的脑子转得可快了，他想到了天下最具功德气运的人——人间帝王，他找过去，随后发现了凤凰的秘密，便加以利用。

    乌小金自然也加以利用。

    *

    “你知道我是怎么从陈老鬼的嘴里套出来他妻子越狱的方法？”乌小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假意不设防，让他看见我的翅膀，他知道我和他妻子同属鸦族，对我的身体起了心思，来和我套近乎，若非我是个男身，再加上不是没有别的方法，恐怕我得在这恶鬼手里舍掉半身骨头。”

    “你当他为什么要陆姑娘杀了这城里的人？因为这里就是她妻子当年屠城的地方，几百年过去，换了多少代人，这座城还要再经历一场血流成河。”

    “他复刻了她妻子的命运和罪过——他的妻子受了情伤，还断了一条腿，为了情爱陷入疯魔，陆姑娘也要如此。他的妻子掏心杀人，陆姑娘按他的蛊惑照做。他的妻子杀了一千二百三十一个人，陆姑娘也得杀一千二百三十一！”乌小金自问自答，抬头看天上，“就为了营造完美的假象！”

    “老天为什么看不见？”

    “陈老鬼眼睁睁，盯着陆姑娘杀够了人，再把她抓下去，地府的孽镜照不出，因为那只是个影子，她可以变成任何人，只要罪孽同等，便可以假乱真！”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发现不了！”

    质问无门，漏洞已经存在，何况杀人是事实，陆绮罗只能背上由自己的影子犯下的恶果。

    “……我又为什么，不守着她？要是我守着她的话，要是我在的话……”

    多半都是要疯一个的。

    乌鸦来迟了，错过了。

    原本谁也救不了那个想要拥有自我的影子，虚的命运是注定的，但也许，这里的百姓可以保下来。

    青鬼们张牙舞爪，朝天怒吼，如洪水倾泻一般朝着县衙涌过去。

    乌小金提前在陈老鬼设下的阵法里做了手脚，他没想过后顾，打定主意一了百了，把陆绮罗给他的石头解下来混到阵法石之中。

    她活着的时候，他没帮上什么忙，她的礼物收得心不安，能为除恶鬼作助力，也算是一道并肩作战，为自己复仇了吧。

    乌小金右手握拳，东南角的阵法便破了个洞，青鬼们闯了进去。

    魏瑰和四六见状，沿着那破绽的缺口，把阵石一一粉碎。

    “不！——”陈老鬼发出惊恐的尖叫，他抱着自己的脑袋，看着在小骷髅和青鬼的围攻下摇摇欲坠的妻子的骷髅，阵法的力量在削弱，骷髅不再无坚不摧。

    他大吼一声，挥袖扫开蚁群一般的敌人，抱着骷髅巨人的脚，竭力稳住那庞大的身躯。

    然而千钧之重，山倾之势，岂是他能阻止的了的？

    “轰隆——咔咔——哗啦——”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骷髅巨人摔倒在地，身躯碎成几段，他妻子的魂魄显现出来，被钉在了自己的骨头上，承受着粉骨碎身之痛，发出凄厉的惨叫。

    她脱离不出来！魏瑰眼尖地发现这固魂的手法和效果，和她身上的颇为相似。

    再要看时，却被四六放了下来，揽在身侧，像是背着还不够安心似的，非要贴着，让熟悉的气息笼罩自己。

    四六真心好奇地问乌小金：“你自己能破阵杀鬼，为什么要找凤凰来？”

    “凤凰火能焚去污浊，就算凤凰殿下一心杀死对方，乌鸦也能从火中重生，这是我族在千年前得到的福报，凤凰殿下也许不记得了。只要这只乌鸦能挺过去，这就是个试炼炉子。”乌小金痛苦地笑笑。

    他目视着陈老鬼哭天抢地的丑陋姿态，轻声道：“他怀着满腔自信和期望迎接自己的妻子，以为一切能圆满的时候，才是我的致命一击发出来的时机。”

    “不过凤凰殿下还挺卖力的，连族里的祭乐都用上了。叫她受了无妄之灾，我该去谢谢她。”

    乌小金说着，也没抬步，大约是仇人的结局还没看够。

    一拥而上的青鬼和骷髅撕碎了陈老鬼的妻子。

    魏瑰忽然问道：“把魂魄和身躯钉在一起的手法，是你教的吗？”

    乌小金茫然摇头：“不是我。”

    魏瑰当即一甩手，将织梦丝抛出去，缠住了陈老鬼，甩钓竿一般将他从众鬼的攻击之中拉了出来。

    大概和撒鱼食的场景差不多，被那么多眼睛看着的感觉不太好，魏瑰额角跳了跳，把四六推到身前，自己对陈老鬼用了织梦丝。

    她有了一些预感，这结果也不出乎意料，是在青林河畔，鬼修的记忆里出现过的黑衣人。

    黑衣人教授此法，为陈老鬼演示了一番，那不经意间手势摆出来的形状，竟然是凉山印？而钉在尸体上的钉子，是香棒做成的药灸烧出来的。

    “此法可成？”

    “当然可成，世上早有先例，她不老不死，活得好好的。”黑衣人无不嘲讽地说道。

    “多谢大师。”

    不老不死，说得不就是她？

    魏瑰收回了灵识，再将陈老鬼甩回青鬼堆里，随他们想如何处置。

    她低头审视自己的四体，如果她也是被用这方法钉住了魂魄，让她不会离魂死去，那会是元知和尚做的吗？

    师父……

    魏瑰默念这个多年未曾出口的称呼，不知该如何去体贴长辈的初衷。

    固她魂魄，驱她下山，让她修行，让她等人。

    似乎都是为了她好的事——她不会变老变丑，她在尘世里磨练成长，她修出了一身天雷也偏袒的功德，她等来了四六。

    可是师父，也未观后效吧？

    不老不死，她便要坐视着一个个遇见的人老去死去，无法面对容颜枯萎的熟人，无法面对他们异样的眼光，无法面对友情淡薄后的猜忌和贪婪。

    她只有妖怪可以相处，青林的妖市是一个龟缩的好地方，许多妖都长寿，死去也不会老。

    可……不老不死，不是她的梦。

    魏瑰晃了晃脑袋，散去愁郁的心绪，让自己清醒一些。

    黑衣人拥有凉山印的技法，这几乎是光看书学不会的，一定是门下弟子。

    这人比鬼和尚还要像凉山寺的弟子，或者，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对四六的觊觎相同，对她的监视也相同。

    魏瑰存着疑惑，是不是同一个人也不多要紧，都是敌对方，现如今只更加佐证了出身凉山寺的信息。

    四六从背后扶着她，贴心关切：“你看到那个叛徒的真面目了吗？”

    “叛徒？”魏瑰挑眉，“你知道这是凉山印做的？亲眼看见的？”

    四六没想到这样还能被揪住，虽然不知道魏瑰心情为什么不好，还是弱弱点头。

    魏瑰却不回答，反道：“我倒想看看你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