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被四六冰冻住的青鬼们倏地动了。

    冰块簌簌地掉落，朦胧的寒气没了承载，在日光中消融，青鬼们像刚出土的陶俑，看着木讷，却在迅速恢复知觉和行动力。

    乌泱泱的人包围了他们，浓重的怨气缠绕在青鬼们的周身，从他们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化成一堵黑色的墙。领头的男鬼也不例外，怨气暴涨，神色阴鸷，仿佛之前的清醒都是假象。

    “喂！你怎么了？又不认得我们了？”穆公子跳着脚挤在魏瑰他们的围护之中，心急如焚地冲那男鬼喊道。

    “怨气——他们变成这样，”四六按了按胸口，眼神冷漠一瞬，又被他压下去，皱眉道，“是有什么东西激起了他们的怨气。”

    他也是鬼类，自然会受到影响，只是怨气还不足以左右他的神智。

    魏瑰一手按在四六的腹部，一手运起灵力调动砗磲。砗磲的安定之力，对气场能量依然有效，如一阵清风，将不安分的怨气抚平顺了，不会被外在的影响所转化。

    四六眉目舒展，冲魏瑰点了点头示意有效，魏瑰便将灵力对准青鬼们。

    骚动的人群在这阵清风中逐渐安静，比之先前，全然没了戾气，神色茫然地左看右看，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

    其他人刚要松一口气，却发现男鬼还未恢复，他的面目扭曲，挣扎扰乱，似有两股力量在他的体内争夺地盘，魏瑰扯过男鬼，一掌印在他的眉心，默念道：“青白间色，镇定安神，天澄地净，诸邪不侵。”

    砗磲白色的光芒聚在魏瑰的掌心，温和地渡进男鬼的神海。

    四六见此，将他的新尾巴放出来，把吸收了的砗磲之力借给魏瑰。

    这条尾巴，融合了砗磲水系的本源和安定的属性，还多了一道防御功效。

    青鬼们看到了自己的头领，在别人的桎梏中痛苦挣扎，有些焦急地想要去救人。

    泓之连忙抬起棍子，架住了几双手，四六也立刻召出防御，凝结成盾挡在他们身前。

    “韩世子！殿下！”青鬼们呼唤着男鬼，一声声如泣如诉，“不要伤害韩世子！”

    如此看来，这男鬼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不亚于玉宁华将军，未必就是尊卑之见。

    穆公子见没有自己能出力的地方，干脆充当说客：“你们放心，我们都是好人，你们韩世子中了奸人的……毒，神志不清，那位姑娘正在施救。我们一定会帮你们的。”

    他大言不惭，张口就来。

    老头青鬼张皇着，对这单薄的年轻人根本没有信任可言，一把把他扒拉开，穆公子身法一般，下盘不稳，差点就摔到地上。

    “啊——”还是杯不满托了他一把，把他推到那个花痴女鬼跟前。

    骤然和女鬼僵硬惨白的死相面对面，穆公子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就要顺从本能放声大叫。

    “将……军？”女鬼乍一眼看到穆公子的眉眼，惊觉此人熟悉，颤声问道。

    穆公子把惊叫的大嘴合上，把还未脱口的惨叫咽回去，心念急转：“啊。是我。”

    女鬼一怔，竟然流出血泪：“你也，死了吗？”

    穆公子心猛地吊到半空，玉如意一把按住他痉挛的大腿，低声道：“继续。”

    他把这辈子撒谎的能力都运用起来，挤出一个平和的微笑：“没死，我活下来了。”

    女鬼微拢了秀眉，穆公子还以为她要说“你怎么才回来”或者“你不要我们了吗”，这些对着辜负他们期望的人会说的话。

    没想到——“将军，你受苦了。”

    穆公子呆呆地望着女鬼，眼前是陌生人，还非人，却让他很有听下去的欲望，迫切地想让她多说几句，来印证他的猜想。

    女鬼没让她失望：“将军怎么不穿铠甲，是坏了吗？也是，那套旧甲都被划了那么多道了。”

    像是一颗酸李子突然在口中炸开汁水，穆公子胸口狂跳，觉得眼睛热热的，原来，也会有在意玉宁华安危和感受的人，那个做了南楚十年屏障的英雄，铠甲上的伤痕还有人记得。

    穆公子的心被温暖的情绪填满，他真心道：“谢谢你啊。”

    牛头不对马嘴的，女鬼没有听懂，但这不妨碍她欢喜激动地和周围的人分享这个好消息。

    “这是将军？看着不像啊？”一个老妇人想要来摸他的脸，穆公子强装自如：“大娘……”

    “太瘦了。”有鬼指指点点。

    “将军本来就很瘦。”也有鬼支持。

    “味道是很像的，但又不怎么像。”有鬼犹犹豫豫，难以决断。

    “这么胆小，该不会是假冒的！”有鬼一针见血。

    青鬼的绿眼睛霎时聚焦在他身上，诡谲骇人，穆公子胆战心惊，冷汗涔涔。

    女鬼想替他说话，被一个老头打断，他似乎很有自信：“你这年纪，是将军的孩子吧！”

    “……”

    穆公子尴尬一笑：“差不多，我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侄子。”

    老头没猜中也没变脸，只是慈祥又欣慰地看着他：“将军有家人了啊。”

    穆公子没明白他的感慨，有些不好意思面对这犹如托付的场面，但乐于和喜欢叔叔的人表达心意：“还有很多呢！我们都很喜欢他，而且叔叔成亲了！婶婶也很好！”

    越来越多的青鬼注意到这里，呈聚拢之势，把穆公子半围在场中。

    穆公子毕竟是一国储君，更多的人也见过了，只是面对的换成了鬼，也能把持住场面。

    他一本正经起来，身上的气势就不同了。

    “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这里被歹人设了局，困住了许多无辜人，我们现在需要韩世子带路去寻那歹人，破了他们对昌黎县的掌控，让大家重见天日。我穆展在此保证，绝对不会伤害韩世子！”

    穆公子其实没有太多信心能说服青鬼们，他直直地注视着他们，收拢的手掌昭示了内心的不平静。

    韩世子身上的怨气逐渐平息，砗磲的灵力压倒了滋长的怨气。魏瑰不远不近地看着，隐隐有些期待，她也想相信，故人的余荫，会庇佑这个看起来冒冒失失，但心地善良的年轻人。

    青鬼们甚至没有交谈，和来时一样和谐，众口一致：“我们相信将军。”

    明知道穆展不是玉将军，但只要和那个人扯上了关系，他们都愿意交付宝贵的信任。

    穆展百感交集，郑重其事地一礼。

    人有时让四六感到神奇，美好的情感会让人愉悦开怀，许多时候却又不知所措。

    他凝视着魏瑰的背影，就好像他不解，眼前人如何独自撑过亲人相继离世，孑然一身在红尘中摸爬滚打，长成如今的模样，跨过漫长岁月来到他面前。

    “嘎——”

    此地人多，但四六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声乌鸦叫，他迅疾地打出一道怨气，把那乌鸦击落。

    怨气卷着折翅的乌鸦，回到四六的手中，他掐着半死不活的乌鸦，一缕怨气钻入鸟眼睛里。

    魏瑰眼神询问，四六没发觉异常，摇摇头。

    只是普通的乌鸦，没有怨气和妖力。

    是他多虑了吗？

    *

    韩世子清醒后，答应带着大家前往幕后之人的藏身地。

    路上，穆展询问：“城中的其他人怎么样？”

    韩世子沉默片刻道：“多半，不会好。”

    此言一出，众人神情凝重。

    魏瑰问：“已经吸纳了多少人？”

    “至少万数。”

    穆展一想到自己本来是那万人之一，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他们要这么多人做什么？”

    “是为了一个阵法，”韩世子也不清楚全部，“有一部分人已经提前被捉走了，生死不知。就我所见，都是年轻男女，相貌上乘，至少也是清秀。”

    魏瑰若有所思，意有所指：“年轻男女会被抓的消息，为何会在城中流传？”

    韩世子承认：“是我放出去的，我观察到他们隔段时间抓人，不太频繁，但恐怕有危险，原是叫他们躲好，没想到会被利用。”

    他歉意地朝穆展一低头。

    穆展连连摆手，随后道：“我看他们一定有别的法子监视我们，才能见招拆招。”

    “但是，我为什么例外？”

    韩世子再次满含歉意道：“我只是猜测，一是为了用你吸引我们这些南楚遗民，防止他们的计划被干扰，二是，留着要你要挟什么人。”

    虽是猜测，但多半相差无几。

    魏瑰想到了玉宁华，他是穆展的叔叔，和南楚千丝万缕，若是穆展在此地被擒，以他做人质，玉宁华不难料到是和南楚有关，一定会前来与旧人相叙。

    穆展心有戚戚，还好他没被抓，这样家里人就不会被拿着软肋了。

    “对了，世子殿下，你为什么听他们的？”

    韩世子道：“我等困在昌黎县城不能离去，我发觉其中端倪，但苦于见识浅薄，无法带百姓们破开此地禁锢。之后，有个神秘人与我示好，让我假意以强大自身的理由，接受那个老鬼的合谋。”

    “他给我许多古籍杂谈，教我修炼，我虽心有疑虑，但城中平民和已故的百姓安危在前，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我知道青鬼实力强大，受限少，便多有放心，他也不能控制了我们，只是没想到会被动摇了心智。”

    魏瑰了然，老鬼对这群青鬼并非控制，而是刺激。

    青鬼是相对清醒的鬼类，与其花费大力气压制操控，分散心神，不如就让他们的怨气生长，充斥了怨气的环境和魂魄，都会导致鬼心中恶念被无限放大。

    城中故去的百姓都是被残忍杀害，死状凄惨，仇恨滔天，都不必如何刺激，就能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如此，反倒便利了他们，左右这些鬼是出不去的，在笼子里再怎么闹腾都无法危害到关上了笼子的人。

    然而，现在他们走进了笼子里，就意味着，时机成熟，养肥该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