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枝

    “宁先生今日,气色看着好多了。”雪长老听闻了宁槐命不久矣的消息,可今日一见,倒是瞧不出来。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回光返照罢了……”宁槐摇摇头,神色黯然。

    月公子——不,现在已经是月长老了。他现在还待在后山,监督宫子羽闯第二关试炼,无奈缺席。

    花长老长叹一声,他向来藏不住什么情绪,脸上一派遗憾和怜惜。

    “大喜之日,该高兴些,高兴……”雪长老性情温和,出言安慰道。

    宁槐释怀地笑了,端起面前的茶,朝向长老们作辑:“我敬二位一杯。”

    “好。”长老们看他面上露笑,也觉得舒心许多,拿起各自的茶盏。

    看他们饮下,宁槐笑容更深,透出一分诡异,长老们却丝毫没有发觉。

    今日之后,宫门必定大乱一场。徵宫宫主大婚,两位位高权重的长老……还有他,却皆身亡于自家侍卫刀下,宫门之人,会作何感想呢?

    不久,“咣当”两声,他们手上的茶盏跌在地上,摔个粉碎。

    此时,门外。

    侍卫们纷纷拔出长刀,发出阵阵响声,雪色亮光映在少女眼中。

    “不能进去。”

    他们的眼睛迷离扑朔,皆如蒙了一层灰色的雾气,只是拿刀拦住去路,重复着一句话:不能进去。

    其中一个侍卫的佩刀不翼而飞,他手上仍然维持着拔刀的动作,在一堆人中格格不入,显得有些滑稽。

    屋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宁楚楚等不及,夺过一把刀和他们缠斗起来,冷笑道:“我偏要进去。”

    磅礴的内力从掌心溢出。她手上的刀越舞越快,如银龙盘旋身侧。

    她无意取人性命,只在震开侍卫们拿刀的手之后,飞快地点了他们的穴道,并没耗费多大力气。

    门被推开,天光大亮。

    今日的确是个好日子,阳光明媚。从门外涌进的日光亮得刺眼,宁槐微微眯了眯眼睛,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少女逆光而来,大红嫁衣披身,手里握了一把极亮的刀。

    “爹。”宁楚慢慢勾起唇角,声音粘稠甜蜜,漆黑的眼眸中却蕴含着如夜色浓稠的恶意与仇恨:“你准备好——”

    “去死了吗?”

    宁槐拎着提前准备好的长刀,就要刺入长老胸口,却蓦地被人打断。

    “哈——”他看见是她,脸上的笑逐渐猖狂,浑身散发着令人颤栗的危险:“阿楚,你在说什么?真是不乖。”

    “来得正好。”他将刀尖指向离得比较近的雪长老,轻笑道:“动手。”

    宁楚楚提步上前,举起手中的刀刺下去,却并未依他所言对准长老的胸口,而是还在狞笑着的他——

    “铮——”两把刀相撞,又分开。

    宁槐诧异地看着她。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宁楚楚歪了歪头,笑容可爱,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去死吧。”

    “要我死?”宁槐气极反笑,粗喘着气:“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实不相瞒。”少女眼底的兴奋扩散开,燃成一团火焰:“我就没想要活着。你以为我想解毒是要逃离你……”

    她再次挥刀:“可我为何不能一命换一命,为阿娘和槐谷族人报仇雪恨!”

    “你疯了!”明明是傀儡,手脚都被丝线束缚,突然自己活动了起来。宁槐与她过招,却处于下风,发现她的内力竟然疯涨了几倍,远超自己之上。

    这种事情逐渐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感到一丝慌乱。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才是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宁楚楚脑海中浮现阿娘的身影,还有只余下灰烬的槐谷,她恨得红了眼:“是人,都会有爱恨嗔痴,可你没有!”

    桐山槐谷的秘密各代家主守了百余年,却独独毁在了他的手中。

    表面装得正人君子,却能为了炼化世间奇蛊,蒙骗阿娘嫁入槐谷,做了蛊虫的养料,更是在得知她怀了身孕之后,决定让孩子充当他的试验品。

    她也永远忘不了,为了名正言顺进入宫门,他放任无锋残杀掉槐谷全族。

    何其荒谬!

    虽然内力变多了,可他自小便从不允她习武,宁楚楚缺乏经验,逐渐不敌,嘴角缓缓流出鲜血。

    “你根本算不上人……”她飞快地拿袖子擦掉,舔了舔残余的血渍。

    宁槐见她这样,立马便知她身上的蛊毒根本没有解开,只要再拖下去,就是轻弩之末,大势将去。

    他心中安定了。

    就算她死在了这里,自己还有假死的药脱身,一切都可以推给她,不过损失一个傀儡罢了……

    “阿楚?”

    是宫远徵的声音!

    这个时候他来了,宁楚楚却没觉得有多高兴,脸色苍白得骇人。

    她察觉到四肢经脉里的内力迅速丧失,暗道不妙,自己以毒攻毒,调配的解药时限不长,已经要失效了。

    宫远徵本来想一处接一处地寻,可这样太过费时。事情不同寻常,他耳边忽然响起昨夜里她莫名其妙的问题。

    “明天长老们也会来吗?”

    为什么要问他这个?

    他暂时想不明白,却觉得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一进院子就看见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侍卫。

    宁槐见势不妙,知道现在跟谁讲道理,都不可能和宫远徵讲得清。

    少年可是出了名的乖张难测,那日所见,他更是对她用情至深。

    宁槐想的没错,宫远徵一踏进房门,看见了屋内所有的情形,少女凄美地笑着,嘴边还挂着鲜血。

    他脸色阴沉,二话不说就朝宁槐扔出几枚暗器。那速度太快,成了虚影,他躲闪不及,正中肩膀。

    宁槐怒吼道:“杀了他!”

    宫远徵正想接她入怀,震怒的声音下也没有一点动摇,直直向她奔来。

    宁楚楚慌乱起来,音量陡然拔高了,近乎尖叫:“阿徵,别过来!”

    已经晚了……少年此时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他眼前只看得见她虚弱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会离他而去。

    他向她奔去,脸上没有半分犹豫,只是想着,一定要保护好她。

    一定要——

    刀尖刺入他的肩膀,鲜血涌出,溅到宁楚楚的手上、脸上、身上……

    宫远徵睁大眼睛。

    与此同时,她也没命似的,大口大口吐出血来。少女身上的绣金嫁衣越发红艳,分不清哪些是血的颜色。

    幸好,没有真的刺入他的心脏。

    宁楚楚空洞的眼睛流下血泪。

    这一次的反抗,让她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在宫远徵无措的视线里,她软软地倒了下去,被他接在怀中。

    “阿楚!”宫远徵看着她七窍流血的可怖模样,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肩上被她所伤的痛,他压根没在意。

    宁槐趁此机会,夺门而出,宫远徵来不及拦他。可暗器明明命中了他,而他怎么会没有中毒?

    “百草萃……”怀中少女似是知道他想问什么,心有不甘地喃喃低语道:“他有前执刃给的百草萃……”

    “你中毒了?”宫远徵不想再管别的,咬牙拔出深入血肉的刀,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却仍旧执拗地要抱她出去:“撑住,我带你去解毒——”

    “不……”宁楚楚拽住他的前襟:“别让他逃了。我绝不允许……”

    “他逃不了的,还有哥哥在。”宫远徵握住她的手,一旦用力,肩上便传来一阵阵剧痛,心已疼得麻木。

    可他还是颤颤巍巍地抱她起身,支撑着往外面走。

    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

    她现在这样子,他怕得要命。

    “你一定要撑住啊,阿楚。”少年的语气近乎哀求。

    他强装着镇定,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下,滴落在婚服,留下深深浅浅的颜色。

    “没用的。”宁楚楚替他抹泪,眼前已经开始走马灯一般闪过记忆中的画面。大仇得报,她心中应该觉得畅快,眼眶却不自觉地湿润了。

    少女姣好的面容被鲜血淋淋浸染,她咬着唇,双目赤红,是他从未见过的疯狂:“宫远徵,你说,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

    “说你不会忘记我!”

    “我不会忘记你,阿楚,求你……”

    宁楚楚笑起来,胸腔震动,捂住嘴咳嗽,污血从指缝间流出。她只觉得身体浮上云端,感官也迟钝起来。

    宫远徵越发不安了,她笑了还没多久,就又嚎啕大哭起来,大喜大悲。

    不同她以往的安安静静,无声落泪,而是隐忍了多年的绝望悲泣,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稚嫩孩童。

    她也才不过十六岁啊……

    “我从进宫门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要活着。可我现在后悔了。”宁楚楚哽咽着,用尽全力拽住他衣领:“阿徵,我还想再活得久一点,多陪陪你……对不起,我死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怎么会忘,别胡说,你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救你……”

    她却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

    “对不起……”鲜血不住地从宁楚楚的口中涌出,抓着他衣襟的手无力垂落了。她的声音与气息如浮火流萤般被寒风无情吹散。

    少年第一次明白了爱为何物。是在心上埋下一粒种子,看着它逐渐生根发芽,抽出枝条,长出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每日每夜都在想着什么时候会开花。

    徵宫的那棵槐树已经探出墙外。

    若是从前的他,一定会觉得难看,会让人把它剪掉。怎么舍得呢?那些根茎、花叶,都好似长在了他的心头。

    那你呢,阿楚,你怎么舍得亲手将它折断呢?快醒来啊……

    告诉我,你还是在骗我,对吗?

    花自凋零,水自流。

    他是精通药毒的少年天才,甚至能培育出早就绝迹的出云重莲,却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落花流水,无情逝去。

    宫远徵无助地感受着怀中人愈渐冰凉的体温,流泪不止,痛彻心髓。

    ……

    宁槐执迷不悟,逃脱不成,被宫尚角当场斩杀。他死后,嘴里钻出一只蛊虫,被送到徵宫研究。

    世上真有控制人心之蛊……

    与前执刃关系如此密切的宁家,竟是无锋之人,这个消息轰动整个宫门,不亚于十年前的冬天,乱了好半天。

    这门婚事也是结不成了。

    宫远徵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一件刚刚缝制好的新衣。那是她为他做的,都说不熬夜了,却没有好好听话。

    她又骗了他。

    桌上放着她的红绳铃铛,他送给她的那条红狐狸放在妆匣里。

    宫远徵将它们拿起,红绳耀目,刺得他的眼泪不由滴落下来,引起铃铛轻晃,这声音却不似从前悦耳。

    那天后,他的发间再不佩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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