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坐在玱玹婚宴的宾客席上，曾经对玱玹另娶她人的耿耿于怀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对他步步为营的心疼。
这便是为了获得权位而不惜将自己明码标价吗？平心而论，她做不到。做不到这般冷静淡然，哪怕是场政治利益交换，也礼数周全到让人无处指谪。
或许这也是父王为何不曾对她寄予厚望吧，她做不到心怀天下，心中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又何谈庇佑万民？
她便是这般无用至极，好在席上的桑椹酒味道不错，似乎是哥哥的手艺，她索性多饮了两杯，权当借酒消愁。
许是怕她在宴席上闹事，她前脚饮下，一旁的蓐收后脚就会为她满上，他却是连半筷子都未曾入口。
他向来如此，认准了一件事便会全力以赴，父王交代过的照顾好她自然也不例外，照顾她已成了他的习惯。
她为她心动是不假，可若是他一直以来的关心都只是责任使然，抛开这责任是出于父王的金口玉言，还是他们的血脉相系不谈，
若是她向他剖明心意，会让他措手不及是其一，就算他答应了，难道就没有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的缘故在吗？
她头次为自己的身份而无所适从，玱玹哥哥的婚宴便是她的前车之鉴，顶天立地的王孙尚且做不得主，她又有何自信自己能得个两情相悦？
须知之前为她择婿之时他对她的婉拒还言犹在耳，她又如何能将他一腔抱负踩在脚下，让他以后的成就脱不开“皇室照拂”的悠悠众口呢？
况且抛开她的心意不谈，焉知有朝一日他不会为着大局而心甘情愿娶个高门贵女，成就世人眼中的金玉良缘？
须知青龙部是父王的母族，蓐收的母亲是皇姑，父亲是青龙部族长，他的地位也是皓翎数一数二的尊贵了，仅在王室之下。
更不用说他还年少有为，成为合长辈心意的金龟婿也是理所当然，那些高门贵女对他芳心暗许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她从前一叶障目，做惯了插科打诨的半君半臣、亦师亦友，能有前些晚上偷来的片刻温情已是奢侈，若真能有朝一日含情脉脉互望，她想都不敢想。
她本就不喜外食，婚宴上的菜蔬亦不曾动过，好在有蓐收给的云片糕在，就着桑椹酒吃还算可口。
不知不觉间，婚宴已近尾声，许是她面色不虞，不曾有人上前触霉头，她小小揉了揉肚子，不再动杯，也算见好就收。
“今晚住师弟这儿吗？我去让她们检查卧房，换下寝具。”他道。
“不了，我想回青龙城。”
“不回含章殿？冬猎已过，陛下与王妃已对王姬翘首以待了。”
“不回，父王母妃那儿也不差这两天。跟舜华宛如她们约好了，一起过寒食节。”晕晕乎乎地补充道，“听彦说，羲和部这个节可好玩了，能湖上滑冰。”
看着她的眼睛亮亮，他冷声道，“青龙湖上也能泛冰，不输羲和谷。”
复又敛了神色，“你前些日子的寒气还没祛彻底，不宜再受寒，若是落下病根，于日后有碍。”耳根有几分发红。
“行吧，我会裹严实。”说着便上了马车，叫住想骑天马的蓐收，没好气道，“跟我一起坐车上，没好利索的明明是你。”
这种小事上蓐收向来拗不过他，想着有自己贴身保护，她的安全也多几分保障，他没有拒绝，上了马车。
直到看到阿念脸蛋通红地朝他望过来，他才觉得大事不妙。
“王姬冷静，臣是蓐收，你平日最为嫌弃的那个。”
毫无意外之色，“知道，你是个讨厌鬼。”翻了个白眼，“我只是喝多了，不是失了智，你是谁我还是认得出来的。”
“王姬神智清醒就好。”他露出几分如释重负。
“怎么，跟我在一起，压力很大吗？”
她望着他喃喃，眼神落寞，“总要小心翼翼地讨好我这个小心眼，很累吧？”
摆摆手，看向车座，“不用回答，起码这会儿，我不想再听你说违心话。”
她不再看他，“你定以为我是对玱玹求而不得，所以借酒消愁、恼羞成怒吧？否则也不会给我灌酒。平日里你可没这么大方。”她笑着自嘲。
“在你眼里我一定是又嚣张跋扈又没脑子吧？看上的就恨不得据为己有，能像今日这般识时务、不曾公然搅局，没准已经称得上乖巧了。”
“为什么觉得我就这般对玱玹死心塌地呢？因这些年我随他去到大江南北，将他的关心视作理所当然？”
“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他一直以来都只把我当妹妹，看向我的眼神甚至不如看向小夭姐姐缱绻。”
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和小夭姐姐才是真正有着血缘关系的青梅竹马，在他们二人之中，我不过是个他们愿意给予关心的外人罢了。”
“可我一直如此。关心与看重，都只能等父王和玱玹哥哥主动来给，那并不是我能够肖想、想有就有的东西。
他们说着多个人来关心我不假，小夭姐姐确是真心实意待我，但一视同仁 未免托大，从他们告知我姐姐身份的那刻，我就清楚了她才是被偏爱的那个。
这也没什么，毕竟小夭姐姐懂事识大体，有手段堪为助力，还不争不抢胸怀宽广，大家喜爱她也是自然。”
“从前是我一叶障目，贪心着更多的爱，哪怕只是兄妹之情，我亦紧握着不愿放手，一厢情愿地想求个长久，哪怕只是维持现状也好，我只是不愿失去。”
“何其有幸，哪怕是这般张扬跋扈、自私自利的我，也能被母妃和你坚定地选择。”
“可为什么等我明白过来你的好的时候，你我只剩能放心交托后背的君臣一条路可走？”她挑了挑眉，自嘲道，“或许，再加上时常小打小闹的兄妹？”
“从未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她升出几分激愤。
“也罢，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去，掀起涟漪过后是古井无波的寂然。
车内只闻阿念自己的呼吸声，她升出车厢里只她一人的错觉，下意识想想抬头一探究竟，却被自己死死摁住。
也是，借酒醉之机将自己剖白个彻底，已是她鼓足勇气的意气用事，若是看到他此刻面上的惊愕与为难，纵是不顾面皮如她，也承受不住他此刻的失望。
平复休整了心情，打破这份寂然的依旧是她——
“不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幸福，哪怕我同样只是坐席上的看客。”
她勉力换上真心实意的笑容，纵是比哭还难看，她已是尽力而为。
“我会尽我所能，让你的婚事能自己做主，不必屈从父王旨意。哪怕你凭着本身的能力作为，已能拥有这份自由。”带上几分孤注一掷的讪讪。
不曾改变的，是她依旧不曾向他分去半分眼神。
取而代之的，是他将她双肩桎梏住的双手，以不容拒绝的力度，却并未弄疼她，而是给了此刻无所依凭的她以足以令她心安的倚仗。
“看着我。”他望向她，目光灼灼。
许是他的言语太过强势，她半推半就着照做，尽管望向他的眼神不乏躲闪。
“我是谁？”
“蓐收。”她露出几分不服气，“我只是喝多了酒，不是失了智。”
“确定自己现在清醒吗？”
“我确定。敢作敢当的觉悟，我还是有的。”
“如何证明？”说着，他拿出颗解酒丸放在掌心，拿取与否，决定权在她。
“非要与我辩个分明？”她像个死到临头的鸵鸟，期待着缓刑的存在。
“是。”他应得痛快，是不容转圜的坚决。
“那便如你所愿。”冷笑一声，她将解酒丸一口吞下，连他递过的清水都敬谢不敏。
“不知蓐收大人有何指教？”既是箭在弦上，她索性破罐子破摔。
见她眼神恢复清明，他露出真心实意的困惑，“为什么是我？远的不谈，彦是不错之选，何况他还中意于你。”
气笑了，“他是不错，可皓翎好男儿千千万，在你眼里我难道就来者不拒？”
“也是，毕竟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而我中意于你，在你眼里可不就是饥不择食？你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
“放心，我没有强人所难的癖好，今夜所言，我保证不会有第三人知晓，定不会于你清誉有碍。”
“旁人如何想，我不在乎。”他话里话外都是浑不在意。
“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在意旁人闲言碎语也是自然。”
“我心悦于你。”
“青龙蓐收爱慕皓翎忆。”
“无关身份地位，你骄蛮也好，懂事也罢，我在意的是你这个人。”
“无需和大王姬相较，她有她的才思过人、运筹帷幄，你亦有你的天真烂漫、至情至性，在我眼中，你千金不换。”
曾经难以启齿的旖旎情思，这般袒露在她面前，非但没有预想中的无地自容，他只想让她知晓这世间的纯粹爱意，她值得。
“你这是接受我了？”
怔愣过后，她愣愣道，像小兔子般纯良软糯、懵懂可欺。
“不，是你接受了我。你我之间，开始与结束，并不在我。”
他一脸理所当然，似是放弃挣扎的听天由命。
“日后如何，也由我决定？”她试探道。
“是，但三思而后行，毕竟我并非良配。”他冷声道。
“以你的身份和能力，配我不是绰绰有余？”她掐着腰，困惑道。
他似是早有预设，条分缕析着娓娓道来——
“我是个将军，而今时局动荡，西炎虎视眈眈，而战场上刀剑无眼，说是朝不保夕也不为过。”
“就算我愿为你倾尽此生，可若是我的一辈子，远不是你的呢？神族有千载光阴，我或是只能与你同行半路也未可知。”
“更别说我身后便是青龙部，若我不在了，纵你愿担起青龙部的担子，我不愿。你本就对政事不感兴趣，又何必因我而不得解脱？”
她头次见到寸步不让的蓐收，让她无力招架、无处辩驳。
原来在她单纯地想求个长久的时候，他已然在为他们的未来设身处地打算了，却只剩前途堪忧的清醒。
这便是他从前不越雷池的缘由吗？因着不曾拥有，便不用承受无可奈何的失去和无从推拒的别离。
“那便有一日算一日，我只知事在人为。”
她一锤定音，带着奋不顾身的一腔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