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样片出来那天，茹争流特地让人把杜老头儿请来。
她拍了好几天，洗出来也就不到一分钟：夜色如梦一般黑，只有隐隐几点微弱的鬼火般的光线在画面四分之一处勾勒出一线屋脊，两个剪影抱剑对峙，夜行衣一长一短。有风吹过，掀起长款夜行衣的衣摆，刹那之间，穿长衣的人动了，紧接着短衣之人也动了……画面进入一种断断续续模模糊糊似梦似真的状态，只看得见两个武林高手在夜色中漫天飞舞，根本看不出哪个是哪个，用的是什么招式。等到他们打完又分开，画面再次清晰，短衣人依旧抱剑而立，长衣人的剪影已是半伏在地，身体轻颤的样子。
杜老头儿绷着嘴，还在体会刚才的画面。
茹争流凑过来小心翼翼说：“抽格拍的，我就想营造一种写意的武打氛围，就像水墨山水那样，讲究个意趣。您看我自己就是练功夫的，我觉得在观众那里，到底怎么练的、使的什么招式他们其实不关心，绝大多数观众对武功来说都是外行，他们就是想看大侠们怎么厉害。这样拍不是更吸引人吗？到时候配上音乐音效，更有意境……”
杜老头儿站起来点点头，挺着胸膛说：“不错不错。看来你这几年跟着我学了不少东西嘛。哈哈哈，你忙，走了走了。”
……
就这样越拍越顺手，进度越来越快，质疑越来越少，AB组各自完成任务之后又重新合成一个大组，拍摄剩余镜头。等整个剧组上上下下都熟悉起来，两边制片厂的人能称兄道弟的时候，拍摄结束了。
整个拍摄过程用了两个半月，比计划提前了半个月，茹争流还是让会计给所有人结了三个月的津贴。禾州电影制片厂那群工作人员回去的时候，个个喜笑颜开，还有好几个和平省电影制片厂的工作人员拥抱告别。
张摄影师还和茹争流说：“茹导，咱们合作得这么顺利，下次拍电影还找我们啊。”
茹争流连连点头：“嗯嗯嗯！”心里想，我得赶紧找个合拍的摄影师。
拍摄部分结束之后，茹争流马不停蹄赶往兴市电影制片厂，立刻开始了《宁水侠踪》的后期制作。
武打片拍摄的时候现场嘈杂，主要演员又有好几个不同地方的口音，这次就采取了全配音形式，专业配音演员配起来确实快，这个环节很快就完成。
还有个大便宜就是，杜老头儿那个史诗片儿已经请人写好了前后主题曲和配乐，《宁水侠踪》采取的是和它完全相同的时代地理背景，连许多主要人物都是重合的，茹争流就把这些打包买来直接拿来用，契合度非常高，给影片增色不少，还大大节省了时间。
比较大块的时间花费在武打特技镜头的后期处理上，虽然茹争流在拍摄的时候已经下了不少功夫，但要想显示出她想要的效果还是需要做大量的技术调整。还好兴市电影制片厂在这方面的技术水平是全国一流的，做起来也还算快。
到后期剪辑的时候，于萌时不时也过来帮忙。她在拍了《平昌阁恋曲》之后被兴市电影制片厂重视起来，现在也能做一些小制作电影的摄影师了，知道茹争流在这儿做后期，一有时间就跑来帮着干活。一边干活一边絮叨，嫌弃张摄影师拍得这不行那不行，比自己差远了。
晚上，谷从跃就从学校赶来，和茹争流一起挤在宿舍的小钢丝床上，两人叽叽咕咕说些白天经历的事情和各自的想法，每天都说到深夜，说着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早起来，一个直奔公交车站往学校赶，另一个洗完脸就往制片厂去。
两个多月后，《宁水侠踪》后期制作完成，这真是茹争流经历过最快的后期制作了。
休息日，她特意拉着谷从跃一起看片：“这是你老婆我这辈子独立拍摄的第一部电影，你是这部电影的第一位观众，希望今后我的每部片子，你都是第一位观众。”
谷从跃什么都没有说，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紧紧握住了茹争流的手。
看完之后，谷从跃立刻评价：“很好看！我很喜欢。从头到尾两个小时一直都很有趣，没有任何让人不耐烦的地方。感觉特别流畅，酣畅淋漓，结尾又很感人，整个影片都升华了。”
他说完之后，茹争流还盯着他看，眼睛里带着笑意和探究：“然后呢？”
谷从跃想了想，试探着说：“画面明亮，节奏快，郑文汇比平时看起来漂亮，音乐也很好听，一点都不突兀，打斗场面非常刺激，打得让人热血沸腾。”
茹争流还是笑着看他：“还有呢？”
谷从跃张了张嘴，实在想不出更多夸奖的话，看着茹争流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把她拉过来，在额头上亲了一口。
茹争流咯咯笑起来：“看着就虚伪，把后半段说出来，你吐槽的话都冒到嗓子眼儿了吧？”
谷从跃认真观察茹争流的表情，发现她是真的想得到一些公正的评价，并不仅仅希望被夸奖，便有些心虚地，吞吞吐吐地说：“就是，看完也就完了，留不下什么东西……”
“嗯，还有呢？”
谷从跃又察言观色一番，发现老婆没有生气，胆子更大了些：“很标准的爆米花电影啊，和我在M国看的那些所谓大片也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他们在公路上追车，你这个连车都不用，人直接上了。老婆，我以为你可以拍出更深刻一些的片子来，你还没有发挥出你的真实水平……但是这已经非常好了，我觉得绝大多数人都愿意花一块钱去电影院看人和人飞来飞去，这不比车撞来撞去好看刺激？”
两人并排坐在小放映室里，此时影片已经结束，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已经放完电影的屏幕发着幽幽的光，打在两人脸上。
这种静谧狭小温暖安全又私人的空间，让他们非常放松。
茹争流一只手下意识攥着谷从跃一根手指捏来揉去，眼睛看着屏幕，叹了口气轻轻说：“唉，我啊，算不上天才，在拍电影这块儿，也没有大师级的天赋。我只是比现在的很多导演想法稍微超前那么一点点，视野宽广一点点，其实我根本拍不出能流传于世的作品。”
谷从跃惊讶地看着她：“你……”
茹争流打断他，眼睛依旧看着屏幕，继续说：“不过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天才有资格做自己喜欢的事，像我这样芸芸众生中一个普通人，能尽自己的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对这个世界进行一些自我表达，同时让一些人产生共鸣，让一些人感到快乐，我还能养家糊口，在普世价值方面取得成功，就已经非常幸运了。”
谷从跃看看她，没有说话，把指头从她手里抽出来，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了茹争流那只手。
茹争流依旧没有改变姿势，继续说：“你也看得出来，我这部片子没有什么艺术追求，要的就是好看、刺激、观众肯花钱。郑文汇这个角色不就是个花瓶吗？男主长得平平无奇，人还隐隐有一些猥琐，但是他就能抱得美人归，还能成就一番英雄事业，赢得所有人的喜爱……这不就是为了迎合很多人的口味吗？
其实我不想这么拍，但是我知道这么拍有人看，能赚钱，我要靠这部片子在商业上的成功来保住我导演的事业。也许将来，我可以不担心钱不担心厂标不担心过审，不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拍什么就可以拍什么……但真的到了那种时候，我就能拍出一部真正有艺术价值的好作品吗？
这一点我自己都没有信心，可能缺这缺那，只是借口吧。也有可能我真的有那么点儿灵气，但是在我想方设法达成条件以便能使用这些灵气的过程中，就把它磨掉了……“
她转过脸来，正正看着谷从跃，给自己下了判词：“说到底，我其实是一个懦夫。”
谷从跃和茹争流在黑暗中对视，茹争流的眼睛里逐渐蒙上泪水，眼中多出许多星星点点。
谷从跃把头转过去，也盯着屏幕不看她，把她那只手攥紧，轻轻说：“不要像那些文艺青年无病呻吟了，就算你现在这部能拍成《犹在镜中》，会有人买票吗？这次赔了，你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做导演了。即便你再有灵气，又有什么用呢？先上车再说嘛。咱们已经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到最好了。这部片子，这种质量，绝对能赚钱，这部只要一过审，你就可以准备第二部。”
说完，他强硬地把茹争流的另一只手也拉过来，用双手紧紧握住，再次和她对视，郑重对她说：“茹争流，你一直是个非常有灵气的人，对人的情绪特别敏感，也不会随波逐流。我觉得这是植根心灵的东西，也就是人和人根本的不一样之处，就是这些特质，让我深深地爱着你。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但我觉得，只要你活着这些东西就不会消失，因为这就是你本身……等到将来我们什么都有了，你一定能拍出你自己心底的那部片子。”
茹争流愣怔了一会儿，扑进谷从跃怀里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