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中京以前，茹争流跑到王欢欢那儿和她告别。
王欢欢被分配进电影局做了个基层小科员，每天无所事事，新人又不敢翘班，只好抱着本单词书在那边背。
办公室里别的位置都空着，茹争流便问：“要出国？”
王欢欢笑眯眯，也不否认，问她：“你们那部电影打算什么时候上映？”
“还没定呢，我看他们意思是等国庆节。”
王欢欢靠在椅背，把手枕在脑后，感慨：“啊，真羡慕你们，刚毕业没多久就有自己的作品。”
茹争流一愣：“你们？”
“蓝晨他们才送了部片子过来，正排队呢。”
茹争流眼睛发亮：“拍的什么？你看过了吗？”
王欢欢连连摇头：“没有没有，还没排到呢，我怎么可能先看到。我跟他们说了，放的时候一定叫上我。你们那部放的时候我也跟着看了，本子你写的吧？有几个情节是你大三那个短片扩的。”
茹争流也笑而不答。
俩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都憋着一肚子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茹争流站起来告辞。
王欢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伸开双臂抱了抱她：“加油！我看好你哟！”
茹争流很用力地抱了回去：“你也加油。”
杜老头儿带队回到宁市之后，新办公楼已经建好，他有了自己的办公室。
茹争流找他谈了一次，开诚布公提出：《教训》编剧署名的问题，自己认为非常不公平。现在木已成舟，自己是平省电影制片厂的一员，尊重组织的决定，也相信组织会给出合理的解决方案。目前已经到了电影发行阶段，《教训》的制作过程基本已经结束，自己想把手头关于《教训》的工作都交出去，不再参与它的后续。
杜老头儿想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点头：“行。我正好有个事儿要跟你说，我们有新任务，咱们制片厂要自己花钱拍一部片子，大方向已经定了，要展现我们平省特色，还要老少皆宜，但是资金有限。你呢，把手上《教训》的事情都交给别人，先想想下个电影要拍什么，找找有没有合适的本子。有想法了咱们再谈一谈。”
茹争流点头，想了想说：“我可能要去图书馆查一些资料，恐怕没办法坐班了。”
“行，你和老孙说一声。”
茹争流又点头，看杜老头儿没有说话的意思，站起来就想走。
出门之前，杜老头儿突然说：“你放心，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茹争流回头去看，他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找烟盒。
“在电话后面。”
杜老头儿连忙把电话拿起来，把烟盒攥在手里，抽出一根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整个过程都没有看茹争流一眼。
茹争流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下文，转身出去了。
她没有就此消沉下去，在家躺了一天，第二天就跑去图书馆查资料。
平省历史悠久，名胜古迹众多，有代表性的也不少，同时民间传说丰富多彩。她一头扎进去，再出来已经是半个月后，回到单位想和杜老头儿聊想法，却发现大办公室里个个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她悄悄把赵开华拉到旁边问怎么了。
赵开华很惊讶：“你还不知道？那今天躲着点儿领导，别触他们霉头。”
《教训》的发行出了问题，国影和XX部想法不一，几番折腾之后，最终国影没有购买电影，《教训》由公开上映改为在重工和工矿企业内部发行。
这就意味着：平省电影制片厂制作的第一部故事片并没有取得公开发行的机会，杜老头儿极想要的开门红成了个哑炮。而且国影不买就没有收入，原本还指望《教训》能赚些钱，现在恐怕只能收到XX部的成本费。
茹争流心里正盘算着，赵开华接了个电话，站起来大声说：“开会啊开会，业务组的通通去礼堂开会。”
业务组严重缺人，全坐在一块儿也才十来个，这些人散在小礼堂里，显得稀稀拉拉十分可怜。
杜老头儿也没那么多讲究，拉了两把椅子往第一排前头一放，自己坐了一把。等人到齐了，王厂长才像客人似的把那把空椅子拉到小舞台侧面坐了，笑嘻嘻举着工作日志跟大家说：“我就旁听，你们随意啊。”
杜老头儿面无表情，清清嗓子说：“《教训》内部发行的事儿，大家都听说了吧？”
大伙都低着头偷偷观察旁边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把头抬起来。
只听前头杜老头儿突然大声说：“这是一件好事！”
茹争流在心里“噢？”了一声：真是死鸭子嘴硬，倒要看你怎么把话圆回来。
只听他继续说：“《教训》这部电影，本来就是XX部花钱定的，就像花钱找裁缝做衣裳一样，主顾要怎么做，咱们裁缝就怎么裁，做出来的样式是好是坏和咱们没关系！这衣服能算咱们裁缝的吗？肯定不能，那是人家主顾的。我们卖的是手艺，不是衣裳！
咱们平省电影制片厂还在筹备阶段，需要的是什么？当然是钱啊，咱们还没开始拍自己的片儿就有钱入账，这就证明了我们有给平省挣钱的能力！
咱们的业务班子还很新，目前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经验啊。现在人家花钱让我们来积累经验，这是多么好的事！我们只管去做，不用想赚钱赔钱，这多好啊！……”
茹争流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别人看见她在憋笑。她用余光偷偷观察其他人，有几个小年轻和她一样低着头，有个肩膀还一耸一耸的。
成熟一些的像赵开华，坐得笔直，直面杜老头儿，脸上表情坚毅，还随着他激昂地讲话不停点头。
茹争流心里感慨：要不然人家年纪轻轻能当办公室主任，不服不行。
只听杜老头儿话锋又一转，声音充满了兴奋和喜悦：“现在我们钱也赚了，手也练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我们就要开始着手拍摄平省电影制片厂成立以来第一部电影，大家振作起来，我们一定要来个开门红！”
大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还是王厂长站起来带头鼓掌，大家连忙跟着站起来啪叽啪叽拍手，气氛是相当热烈。
会议结束之后，杜老头儿点手把茹争流叫去办公室，问她：“对新电影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茹争流偷偷打量他，发现他虽然弯着笑眼，说话尽量和蔼，但眉心三道川字纹越发深刻，嘴角也是耷拉着，可见情绪很差，连忙把自己这几天做的资料汇总送上去，尽量简练说：“我的想法主要是以我们本地有一定知名度的古迹为载体，讲述其中普通老百姓生活的故事。”
杜老头儿看看她列出的几个重点古迹，及其资料背景、相关传说等等，点了点头：“行，看你下周能不能拿个大纲出来，大家一块儿研究研究。”
茹争流本想说下周太紧了，看看他脸色，还是点头应下。
等了一会儿，茹争流正想走人，杜老头儿漫不经心地说：“下周你去体验生活过的那个厂要在俱乐部放《教训》，说是在宁市第一次放，请我们厂领导一起看首映，你一块儿去吧。”
茹争流抬起头，正好和杜老头儿略带歉意的目光对上，情不自禁就点了点头。
紧接着那个周的周六，茹争流陪着王厂长孙书记杜老头儿一起去了平省重型机械厂，人家把他们当贵宾接待，门口挂了欢迎条幅，大礼堂装饰很多彩带和气球，工会主席把他们安排在最好的位置。茹争流坐在杜老头儿旁边，另一边就是给她很多灵感的那位女三八红旗手。
这个大礼堂能容下将近一千人，现在座无虚席，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们正快乐地聊着天。
灯一关，激昂的音乐响起，屏幕上突然跳出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平省电影制片厂，紧接着出现血红色狂草标题：《教训》。
成片茹争流已经看了无数次，早已不新鲜，在大家看电影的时候，她更关注的是看电影的人。
在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她大言不惭地对自己说：这个剧本是我写的，是我的故事，这些看电影的人，都是我的观众。啊，当然，电影是导演作品，导演方面我也参与了啊，这些就是我的观众！
她心中升腾出一种异样的满足，银幕的微光打在人们脸上，旁边那位三八红旗手随着剧情的起伏，脸上表情不断变换着。电影中的女工程师被厂长批评的时候，她皱着眉，两人吵架的时候，她拳头都攥紧了，随着情节推进，工程师和厂长的矛盾不断激化，她身体前倾，呼吸急促起来……惨案发生，大礼堂发出一片惊呼，茹争流在她脸上看到两颗晶莹的眼泪……
此时大礼堂中安静极了，茹争流听到了她抽鼻涕的声音。
就在这一刻，茹争流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她不断对自己重复：“她喜欢它，他们喜欢它啊！”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这场观影给了茹争流很大自信心，普通观众并不在乎这个电影的编剧是谁，大家对一部电影的喜爱和讨厌非常直接。茹争流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喜欢这部电影，“这证明我有能力写出好剧本，就算这部没有我的名字，再下一部下下一部，我的名字将会与我的电影一起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