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在司礼监的直房里,昕枂笨拙地把提篓里的参汤端出,立马烫得她手指泛红。

    赵朗辞连忙去接了过来,立马把案上的茶壶盖子掀翻,攥着她手放进早已凉透的茶水中。

    “殿下身份贵重,不该做这些事,以后不要再给臣送汤了...”

    他一面语气冷凝地同她说着这些话,一面皱着眉紧张不已地帮她冲洗。

    昕枂小心翼翼地分辨着他有没有在生她气,掀眸不时盯着他看:“朗郎...你不是很在意被人误解吗?以前你被人误会差使外人殴打府上管家时,不也三日三夜不吃不喝蹲在赌坊外头,就为了给自己还一个清白吗?可刚刚为什么...”

    赵朗辞盯着她。

    “你私下去见郑月海了吗?”

    年少他被父亲嫌,与母亲在舅家渡过了一段时光,那段时光是他唯一感受到温情,也是最尴尬的时候。

    他因母受辱打断了巡抚儿子的腿,舅舅用大半家业替他换回一条腿,舅家诸多兄弟姐妹难免会对他产生怨怼,和一些不好的看法,那时郑府有个新来管家为了讨好舅母,平日里多对他出言不逊。

    那个管家很聪明,只是侮辱他,只字不提他母亲,那时赵朗辞对舅舅愧疚,只要不触及他母亲,别人怎么说他骂他,也没所谓。

    可这个管家后来却在赌坊附近遭袭击昏迷不醒,表兄弟姐妹们一直认为是他叫赌坊的三七去袭击管家的。

    那时人小性子野,比较叛逆,父亲从不管他和母亲,被撵去南都后,他就私下结交一些狐朋狗友,三七是其中一个。

    “不用说,刘管家定是他伤的!他连巡抚儿子的腿都敢打断,刘管家性子直,对他多说了两句,他就心肠歹毒叫自己兄弟出手把人打昏迷!”

    那时的他虽然愧对舅舅,任由别人咒骂自己,但自己没做过的事,他坚决不肯承认。

    于是,他就到赌坊前一直蹲着,就为了等三七出来,要他把事情说清楚,还他一个清白。

    当时三七听说他连巡抚儿子的腿都敢打断,哪里敢出去,就一直躲在赌坊里吃喝。

    舅舅得知了,就前来劝他回家,说是相信他。

    可他很执拗地拿开舅舅的手:“不是我做的,我就一定要找出证据证明自己清白。”

    他答应过舅舅永不踏入赌坊这种不入流的地方,就信守承诺在外面等,一直等,后来三七熬不住,第三天悄悄溜出来的时候,被他抓住。

    这件事只有舅舅知道。赵朗辞没想到,这位看似脑子笨笨的草包长公主,为了俘获他,竟想到从他舅舅那里下手,探究他的过去。

    那一瞬间,除了让他折服之外,还有那么一丝,一下子击中他内心的感觉。

    “殿下好生能耐啊,那么,每天送参汤也是因为...”

    昕枂毫不打算掩饰点头道:“是啊,也是舅舅告诉本宫的,他说朗郎你以前最是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挑灯夜读到深夜时,有母亲亲自送来参汤提神,可是你的母亲身子不好,不能顾及你这些,如今...”

    她对他真诚地笑了笑,“如今本宫既然来你身边了,当然乐意为你做这些。”

    那一刻他望进她的眼睛里,发现她的眼神无懈可击,甚至连他都看不出破绽。

    一切就仿佛是真的,她真的因为他被人误会而紧张着急,为了他不辞辛苦跑出宫外,找到破庙处的朱轶,软磨硬泡让他说出事情的全部,维护他年少时的那份自尊;她真的心疼他无人在意、无人送汤,那些年少时无法感受到的温情,她现在都要一一补送给他...

    太真了,装得实在太像了...他在这一刻变得沉默不语,心里不止一次地动摇。

    就算假的,那又如何?

    他望着她喉`结滚动不已,偏偏她一无所知地朝他笑着,全然不知自己在他眼中做得有多高明。

    “殿下做这些,会很难吗?”

    他想问的是,她对他做这些关切的事时,是否同自己心意相悖,会不会觉得难受。

    可她却比他想象的还要滴水不漏,眨着迷茫的眼神傻笑了一通,随后转移话题般从身后掏出一沓文书。

    “喏,本宫做这些,其实还有些私心,本宫有些事务上不懂,想跟你讨教一番。”

    她深怕他拒绝似的,小心翼翼盯着他,“你好久都没教本宫了,不会又没时间吧?”

    他笑笑,“好。”

    “今日内阁抛了些难题给本宫,本宫想半天也没想出处理的办法。”

    “折子上不都有司礼监的批红吗?殿下照着批写就是了。”

    “不是政务,是本宫答应了内阁,每月要完成内阁给出的考题。”昕枂烦恼道。

    赵朗辞心下了然,内阁那帮臣子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不得不用长公主这枚棋子,但又受制于这枚棋子的一窍不通,不堪重任,所以正想尽办法雕琢这枚棋子呢。

    “这次的考题是这样的,北镇抚司成立之初,是专听令于陛下纠察百官之用,而东厂大部分职能同北镇抚司重合了,本是秉着两方有不同部门的人执掌,有相互牵制之用,可如今都在司礼监一人手中,他们让本宫想想,如此以往,可会引起什么影响,为君者,又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她一派天真地望着他,微微蹙眉,似乎真的在为考题为难。

    他只是笑:“殿下不明白什么?”

    “在一人手中方便管理不是更好吗?反正都说两个部门管的内容差不多,干嘛还非要提另外的人去管?不是浪费人才是什么?”

    看着她迷惘的眼神,赵朗辞说不清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心里门儿清,却故意说那样的话来试探。

    “那殿下就如实把自己的想法写上就好。”

    “真的吗?朗郎你果真觉得本宫说得对是吗?”

    他以为她还会说点什么来试探他的态度,不料她仿佛很高兴,一点也不像是在用刚才的问题来逼他说出放弃其一监管权的模样。

    翌日朝会后,她果然踌躇满志去内阁交了文书。

    可赵朗辞却发现内阁衙门传出陆阁老咳血的声音,草包长公主没过多久就被臣子“请”出了门口。

    衙门的门“啪”一声闭上那刻,赵朗辞没忍住笑出声,被她察觉。

    她转身看见他,沮丧道:“他们...说对本宫很失望,还说本宫给皇族丢尽脸面...掌印,本宫...真的有那么差吗?”

    在看见她眼泪的那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本宫...已经很努力去学好怎么当摄政长公主了,可就是...就是...”

    这一刻她活像被全世界否认批评了一般,熬夜过后眼底的淤青遮挡不住,大滴大滴晶莹的泪珠就这么砸落,仿佛能把地上砸出个坑来。

    “殿下别哭。”

    “朗郎,本宫是不是真的很笨?你对本宫失望了吗?”她泪眼婆娑地抬头。

    那一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攥紧拳头,眉头紧皱。

    “殿下以前被张家拘禁在府中,张甄害怕得罪先皇,对你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他在时会维护你,但他不在,也绝不阻挠府中人对你的一切行为,以致你这么些年一直是独自一人野蛮生长,没有人教导你,也没有人主动让你去学,殿下本就起步比旁人慢了许多,怎能苛求殿下一夕之间就成长起来呢?”

    “可本宫还是很笨,对吗?你是不是这样想的?朗郎,你老实告诉本宫!”

    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眼神哀戚又带了点执拗。

    “嗯。”虽然觉得此刻她的样子可怜,可他没办法对她撒那样的谎话,就是说出来旁人也不信。

    昕枂这下听清楚了自己在心上人眼中的样子,虽然她早有预感,但还是抱有一丝侥幸,每日勤勤恳恳地学习。

    “那你...是不是很讨厌笨的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浑身都在颤抖。

    他顿了一下,敛眉,“也...不是。”

    “骗人!”昕枂一下子掩面难受起来,她早就从郑舅舅口中得知,赵朗辞从小到大,最讨厌蠢笨的人,每次有蠢婢凑他面前犯蠢,他都会无比厌恶地驱走。

    见她哭得那样伤心,仿佛天都要塌了似的,赵朗辞虽然知道这一切很有可能是她的算谋,但这一刻心烦意乱的他,还是鬼使神差般握起她的手安慰了一句:

    “别哭,臣能把殿下教好。”

    昕枂的泪戛然而止。

    又过了几天,当昕枂前往内阁重交答题,这次的答案终于让内阁的人一致欣喜。

    陆钟攥着昕枂写的那沓文稿,看着上面字字句句都在书写着一个政治清明的政策,褫夺司礼监手里的政权,不让宦政一家独大的必要性。

    言辞犀利、切中要害,从这份显然是女子娟秀的字迹中,陆钟甚至隐隐窥探到旧日那位抱负不凡、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

    陆钟甚至惊讶地多问了一句:“这...当真是殿下一个人作答的?”

    昨夜,赵朗辞在司礼监的直房同她秉烛长谈,从先帝开始重用宦官的起因和用意,再到宦政专权的发展,和专权的弊端,全都一一与她详细分析了一遍,甚至采取了最简单易懂的例子。

    “你养的那些掌事越来越目无主人,甚至威胁到你了,可这时候你身边只有一群对你忠心耿耿的狗了,你没有能力去制约那群掌事,会不会把狗放出来咬人?”

    昕枂一直似懂非懂地听着。

    “而这时候,狗得到了自由,又怎么可能甘愿重新回到笼子里?继续过回那些摇尾乞怜的日子?它必定会反咬主人一口,没有人真的愿意永远受制于人。”

    “假设你就在这场斗争中,你经验和能力尚且不足,为了家族利益,你会怎么做?”

    昕枂瞪大了眼:“谁让那个主人一开始就这么苛待狗狗呢?如果一开始不是关笼子里,而是把它们当伙伴,好好对待,狗狗们心思都很单纯的,又怎么可能反咬人呢?”

    “畜生毕竟是畜生,不能要求畜生能有人一样的情感,要是一开始你就允许狗同人一样上桌吃饭,它们迟早吃了人!殿下还是太天真了!”赵朗辞讽道。

    “本宫不同意你的说法,你说的这个掌印啊,狗狗啊,本来就是有问题的,要是你管理掌事的方法好,赏罚分明,让掌事在工作和薪酬中都满意了,然后主人的才干和能力又是真的能让掌事们信服,他们又怎么可能目无主人呢?那必然是这个主人不配当这个主人了。”

    “只要当主人的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能让掌事们都甘拜下风,能让狗狗们都过上好日子,又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呢?”

    赵朗辞失笑,这个草包公主,一定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说着多么大逆不道的事。

    “那如果,主人的儿子,和儿孙们都是无能之人呢?”

    “那就应该把位置让出来给有才能,真正让人信服的人来坐这个位置呀,他要是选不出这样的人,也可以让掌事,和底下的长工共同去选一位能让大家都信服的人。”

    赵朗辞好笑地看着她:“如果殿下就是这个主人的后代,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当家做主的位置被别人占去吗?”

    “会呀,本宫可能会选你去坐这个位置,然后本宫就退到后方逍遥去啦,本宫不会管家不会做生意,要是坐了这个位置,可能那些铺子全都要败在本宫手里,到时真的是无颜见辛苦创下基业的列祖列宗喽!”

    看着她糊里糊涂的模样,赵朗辞也只是笑:“殿下可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殿下真的那么信任臣吗?”

    “当然,朗郎你最厉害了!”昕枂笑。

    那一刻,满朝文武都恨不得吃其肉啖其血的大奸宦无言地盯着她看,看了好久。

    随后才找回神思,指着答题同她:“反正,殿下记得,应对这种情况最直接有效的法子就是,尽快从宦官手里收缴政权,巩固自己手里的权力。”

    只有这样的答案,才是内阁那帮臣子对长公主乃及新帝所希冀的。

    昕枂的答案果然让内阁的臣子满意得不行,她从内阁衙门蹦出来时,还朝他高兴地挥了挥手里的答卷。

    可他只看了一眼,没有等她,就同冯玉安转身走了。

    冯玉安不禁问:“掌印...殿下在叫你呢,不等等殿下吗?”

    赵朗辞表情很淡:“你见过谁帮别人拆自己的台,还一脸高兴凑过去祝贺对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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