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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斗(下)

    瑶华宫说是皇家道观,实则是大宋内廷冷宫。这晚瑶华宫夜凉如水,但仍不及孟皇后心中的寒凉。

    与她生儿育女的天子夫君因为宣仁太后之故,亲政以来始终迁怒不喜自己,阴冷刻薄地看待她,宠爱纵容刘婕妤张扬不敬,她在后宫的每一天都有如被潮湿的帛巾捂住颜面,透不过气,憋闷压抑。

    若不是怕只有两岁的女儿福庆公主失去亲生母亲的庇佑,她早就心灰意冷不再强撑坚持,苦熬日子了。然而冬至朝会垂拱殿豁出去的一场情绪释放让她感觉无比舒畅的同时也抛却了微渺的希望,平静地等待着注定要到来的结局。

    叩门声突然响起,来的人在孟皇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正是张尚仪。

    张尚仪面上照旧看不出丝毫情绪,行礼过后,直言来意,“皇后娘娘,太后担心这瑶华宫仆婢有慢待轻忽您的,特意嘱咐我过来一趟,另外福庆公主已经被太后接到宝慈殿照顾,皇后但请放心。”

    孟皇后轻叹道:“太后对我一向关爱,是我辜负了她的期望,犯下大错,实在无颜面对她老人家。烦请尚仪替我转达歉意再谢过太后关心,往后福庆就托付给太后了。”

    张尚仪回道:“官家废后的旨意一日未下,娘娘便一日还是皇后,怎可灰心丧气,轻言放弃。刘婕妤这等浅薄跋扈头脑简单之人坐上后位,绝非前朝后宫之福。”

    孟皇后嗤笑一声,“呵,谁做皇后与我又有何关系,何况叫我说真正的大赢家该是既有官家宠爱又生下官家独子的卫婕妤才对,刘婕妤若觉得皇后之位是她的囊中之物那是痴心妄想了。”

    张尚仪却猛地爆出一个大新闻,“皇后娘娘应该明白自古前朝后宫互相牵连影响,就在昨日,有御史进言道当年先帝病重时,宰相王珪受宣仁太后指示,欲废官家的储位,立雍王或曹王为君。官家已有开诏狱彻查追废宣仁太后称号及待遇之意。”

    “追查废立之案其实并不在求真相如何,而在倡绍述新政,彻底清算元祐旧党,您是元祐年间由宣仁太后所封的皇后,天然就位列元祐旧党。所以就算没有冬至朝会之事,此案也很可能牵连到您,再加上刘婕妤虎视眈眈阴谋陷害,您的处境确实堪称艰难无解。”

    孟皇后先是一惊转瞬间就恢复冷静,略有些失焦的目光一下变得犀利起来,“张尚仪告诉我这个消息何意?”

    “官家如今还为下旨废后,一是太后还在尽力劝阻,二是卫婕妤不忍福庆公主小小年纪就和母亲分开同情娘娘。而我只是不想看到刘婕妤得利,所以有个建议给娘娘。”张尚仪语气笃定。

    “您与其坐等被废,不如以无子为由主动自请黜去皇后封号,交还皇后册宝,卸去后冠,迁居瑶华宫清修。同时写一篇控诉遍数刘婕妤各种嚣张不敬行为的文章,我会交予《京报》刊行,让天下人认清她的真面目,断绝她坐上后位的可能。”

    孟皇后闻言立时反应过来,“原来你是卫婕妤的人!”

    张尚仪大方承认,“是,只要您同意这两件事,卫婕妤就会劝说官家在福庆公主及笄之前,与您同住瑶华宫,母女不必分离,您可以亲自教养公主,将来许亲也完全交由您做主。”

    这样的条件孟皇后果然不可避免的动心了,孟家武将出身,朝中本就没什么根基,祖父孟元死后,更是无权无势沉寂衰落。

    失去强势的宣仁太后庇护,夫君赵煦也没什么情谊,还卷入了前朝党争,后位几乎注定被废的情况下,既能不和女儿分离又能报复仇人,已经是自己所能求得到最好结局了。

    “我进宫七年,也做了五年皇后,这五年来可谓身心俱疲,早认清了这后位说到底不过是看官家心意罢了,为了一个位份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在我看来可悲至极。朝堂与后宫,若能应将心力放在社稷民生而非党争勾斗上才是我大宋之福。”

    “我言尽于此,卫婕妤的条件我答应,但我希望将来卫婕妤真有一天当上皇后时能记得我这番劝诫,将眼光心力放到更广阔的天地。”

    张尚仪眼中泛起一丝赞赏之色,“皇后娘娘有林下之风,我会把您的话转告给卫婕妤的。”

    “皇后之位,谁想要谁拿去,尚仪往后还是唤我的闺名蕙芸吧。”孟皇后,不,孟蕙芸十分平静,张尚仪望着她,如闻湍湍水流,如见空谷风鸣。

    步出瑶华宫时,张尚仪思及孟皇后的通透与果断,她笑容玩味,耳畔又响起卫璎的话语。

    “孟皇后一定会答应我的条件。”

    “卫婕妤何必多此一举,就算没有皇后的文章,刘婕妤也不会是你的对手,莫非是你有了亲子后就心软见不得骨肉分离之事?”

    “呵呵,尚仪看我像是那种心软良善的人吗!说实话,我虽然对皇后之位志在必得但跟孟皇后并无深仇大恨纯粹是利益之争,相反我其实很佩服她的沉稳和智慧,所以劝官家让孟皇后教养福庆公主于我不过是顺手而为,算是我对她的尊重吧。”

    “这么说提出以揭发刘婕妤的文章作为交换不过是安孟皇后之心,而不再对她遮掩隐瞒你的野心,也是出于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认可和尊重了。”

    “孟皇后如今的结局已经是最好的了,若是我不插手,尚仪可知道最坏的情况会是什么样吗?”

    “哦,卫婕妤洞察先机、神机妙算猜到刘婕妤会施什么手段不难。”

    “尚仪过奖了,我只是得到消息,孟皇后的舅母燕夫人和表姐任二娘子近日与内侍郝随的人频频接触。燕夫人和任二娘子是孟皇后信任的亲人,而郝随是御膳所的管事,人人皆知他多受刘婕妤重用,尚仪熟读史书,应该明白将会发生什么。”

    “巫蛊之祸”四个字瞬间浮现在张尚仪的脑海,古往今来,这是最邪恶、最为帝王所忌讳的东西!也是历代后宫斗争中最恶毒的手段!刘婕妤若是真收买了皇后的至亲行巫蛊陷害,那时为刑求逼供、罗织罪名不知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造多少杀孽。

    与之相比,如今确实算的上是最好的结局了。自己的盟友并不是个心如蛇蝎,伤天害理的人对张尚仪而言也是件好事。

    张尚仪轻嘘一口气,步伐稳健,就如她此时的心情一样,有花神会全力相助,再加上卫婕妤的能力气魄,不愁大事不成。

    不过那些都跟卸去后冠一身轻松的孟蕙芸无关了。数天后,她抱着本以为再难想见的福庆公主喜极而泣,母女相拥良久后她牵着福庆小小的手掌,带她熟悉瑶华宫这个她们母女今后的长居之所。

    进到一处宽敞的院落时,就见一个灰袍道姑正背对自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大概听见了脚步声,道姑缓缓站起,回过头来。

    道姑两鬓已斑、清秀宁静、凤眼含笑,叫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感。孟蕙芸耳中只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孟施主好。”

    孟蕙芸定了定神才回道:“道长好,不知您如何称呼?”

    女冠微笑道:“贫道静虚,专为孟施主而来。”

    略感惊讶后,不知为何,孟蕙芸发自内心的认为对方不会害她,“我已是废后,静虚道长怕是找错了人。”

    静虚真人摇头道:“孟施主虽在此清修,官家又赐号‘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法名‘冲真’,但贫道观之您红尘牵绊甚深,与道法无缘,特来指引于您。贫道在上清宫有一悲田院救济残疾孤儿收养弃婴,孟施主心怀慈悲可愿助这慈幼恤孤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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