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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堂屋里传来一阵笑声,是“大嗓门的农村妇女”,父亲常常这样喊村里那几个和母亲玩得好的年轻女人。天才微微亮,母亲摇醒婉君,柔声地:“婉君啊,快起来,今天妈妈带你出去玩,和满凤阿姨她们。”

    婉君的记忆里,新的一天多半是被母亲惊醒的。有一回,母亲在隔壁喊她起来上学,青春期的孩子困劲大,她没听到,母亲冲过来,往她脸上刮一个大耳光,她就醒了。另一回,母亲将书包砸在床头,砸到睡意正酣的婉君脸上。被耳光打醒后的那许多天,她的耳朵一直嗡嗡响,面部不自觉抽搐。被书包砸中后那好几年,她从不敢轻易笑,总担心脸上被砸扁的那些零碎件会随着笑颜毁于一旦,无法再聚拢组装。她对着镜子笑过也哭过,她知道自己的笑远比哭更让人不知所措。

    说是出去玩,多半是出去找生活。母亲说找生活就是看看外面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捡回来换钱,比如下河捉鱼网虾,到水塘里摸田螺,特别是那些荒废一年半载的鱼塘,螺贝类最多。有时候也遇到蛇,母亲不怕蛇。“蛇哪有男人可怕啊。”母亲笑嘻嘻地说。

    母亲时常和“大嗓门的农村妇女”一起劳作,下田给禾苗除草,下河洗刷物件,上山摘野果子,到农场采茶叶。多半时候,母亲都要带着婉君。母亲说婉君命苦,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奶奶带大的,婉君没奶奶。也不是没奶奶,父亲是遗腹子,父亲出生后,奶奶改嫁去了隔壁村。

    婉君不想去,她很想问母亲,为什么一定是她,为什么不是哥哥。母亲的说词她能猜出几分,无非是哥哥是男孩子,哥哥有哥哥要做的事,而这些事不是男孩子该做的。母亲从来不向她解释为什么这些事就不是男孩子可以做的,这些事为什么就是女孩子应该做的。

    嗓门大的阿姨每次见到婉君都要说她水灵。“呀,你们家婉君真是越长越水灵了。”她们这样对母亲说。母亲表现得很高兴。“名字也取得好。婉君,婉君,可不就像电视里演的那个婉君一样吗,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副聪明样子。”阿姨说。

    婉君的名字早就在村里传开了。母亲生婉君时,电视剧《婉君》正在上演,深得全村妇女的芳心,是她们晚上必看的节目。一天晚上演2集,看完2集,隔天见面时,她们必定要讨论、感叹一番,婉君的美丽,婉君的懂事,婉君的聪慧。见母亲生的是女儿,给她接生的产婆不问父亲要名字,倒问母亲:“是个女儿,想好名字了吗?”像被人打了一顿,母亲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冷淡地说:“就叫婉君吧,电视里那个婉君。”

    “你们家婉君要是给人家做童养媳,要是人家也有三兄弟,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三兄弟都争着抢着要讨她做婆娘。”大嗓门阿姨多半也是些大嘴巴。母亲不同意阿姨说的话,她说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与这个勾勾搭搭,与那个不清不楚,像个什么样子?简直不像话。她不准婉君这样。

    过了年,婉君就满14岁了。婉君的身体发育得有点样子了,走路的时候,她老是驼着背。“你老是驼着背干什么?怕自己长得太高了?”母亲不懂她的心思,一见她驼背就吼。寒暑假,她喜欢穿超级宽松的衣服。整个人在大衣服里晃晃荡荡。她的衣服有些是哥哥穿不下的旧衣服,有些是过年才买一套的新衣服。她喜欢旧衣服。新衣服有一股刺鼻的奇怪的味道。

    拖拖沓沓爬起来,将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扎成低马尾,婉君出现在堂屋。满凤阿姨耐心真好,她还在等她们。婉君猜母亲恨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扇她几个响亮的耳瓜子。

    “婉君你真够慢的,要是我女儿,我早把她骂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亏得你妈受得了你这磨蹭劲。”满凤阿姨边笑边说。母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儿媳、好妈妈、好婆娘。村里人都说她从不高声嚷嚷。她喜欢和“大嗓门的农村妇女”一起玩,也只是一起玩,完美地与她们划清了界线。

    要出门了,婉君看不出母亲这一趟到底是要去干嘛。她手上既没拿网也没拿兜,连赶集用的藤篓都没背。三个人默默走了一小会,满凤阿姨说:“我感觉什么都不带,我们呆会要后悔。”母亲看她一眼说:“我可不是什么都没带。”说完,她拿眼睛瞅了瞅婉君。两个人相视一笑。

    到了集市,婉君才会意过来,母亲这是要带她赶集啊。母亲问她饿不饿。婉君本能地点点头,看母亲一眼,又立即摇摇头。母亲给每人买了两个包子。包子热气腾腾的,有馅。糖馅。母亲说肉馅不好吃。婉君喜欢吃肉馅的,她告诉过母亲,母亲不听。母亲只听自己的。她没有听清母亲对卖包子的人说了句什么,集市太吵了。农村人起得早,天麻麻亮就赶集,不到中午,集市散了。匆匆忙忙的,大家都在追赶什么似的。婉君不喜欢赶集。

    吃一个包子,婉君一个人时顶多只要两口。有人在时,特别是母亲在时,她吃一个包子要很多个两口。母亲喜欢看她这样。母亲买的两个都是糖包,是意料之中的事,婉君心里还是有些失落。母亲阔气的时候少,尤其是在赶集的时候。

    好不容易才吃完两个包子,母亲问婉君饱了没有。她摇摇头,看母亲一眼,点点头。满凤阿姨说母亲将婉君调教得很好。村里人都这样说。母亲没再买包子。婉君庆幸自己吃包子的时候吃得很慢,没有被噎到。她想喝水,没对母亲说。

    三个人在集市上逛来逛去,什么也没买。她们身边的人群散得非常快。往回走的时候,母亲说了一句有点伤感的话:“大部分人都这样,走着走着就散了。”

    父亲不在家,哥哥说父亲出远门去了,过两天才回来。母亲没问什么。哥哥比婉君大3岁,完全没有哥哥的样子。他说话声音像小女孩,轻声细语,饿了三天似的。婉君从不喊他哥哥,他也从不喊她妹妹。

    母亲问哥哥中午想吃什么?哥哥说了一个菜名。婉君猜他说的是辣椒炒肉或者是辣椒炒鸡蛋。她没听清,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哥哥声音多么小,母亲都能听清。婉君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她太困了。昨天夜里,她总是被夜里的什么声音吵醒,刺耳,像大动物的哀嚎。母亲说山里有野兽,专门抓少男少女当晚餐。她打小就害怕来自大山的声音。她从没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对声音敏感到这种程度。

    上小学四年级时,有几天晚上,从梦中惊醒,她敲开母亲睡的那间房门,央求母亲带她一起睡。她说山里有奇怪的声音传过来,她是真的害怕。母亲说女孩子不要怕这样怕那样,要学会独立,要胆大心细,不要什么事都依赖别人。“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有什么好怕的?”母亲说。隔天起床,婉君看见母亲睡在哥哥的小床上,和哥哥睡一头,哥哥枕着她的手。哥哥比婉君更怕黑。

    “赵婉君,你过来!”母亲的声音像镰刀,只要她吼一嗓子,哥哥就吓得浑身颤抖。母亲从不这样吼哥哥。母亲喜欢连名带姓喊她。听习惯了,哪一天不这样喊了,她倒是有些后怕,总觉得自己将从母亲那里收到更大的坏消息。她通常不及时应声,她声音小,母亲说过,蚊子一样,即使她答应了,母亲也听不见。她索性就不答应了,聋子一样。反正答不答应都是一样要挨骂的。

    “你聋了吗?啊?你说说看,我喊你时,你应一声会死是不是?”母亲气得咬牙切齿。哪一回都差不多是这个表情。从她6岁记事开始,母亲生气都是这副表情。走近了,她看清母亲手里捏着的是她前两天藏到床板下的黑色底裤。内裤发出一股酸味。

    “你当我瞎是不是?”母亲的音量没有降下来。她咕噜了一句:“你当我聋,我当你瞎,蛮公平的嘛。”母亲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又像是没听见:“你说什么?”她摇摇头,几乎能背出母亲即将脱口而出的指责:“我说你,你还不服气是不是?这种东西怎么能藏在床板下?这么大了不知道怎么收拾吗?下次你自己洗,能洗干净就洗,洗不干净也要洗。”

    母亲没教过她生理期要怎么办,家里没卫生棉,妈妈用的是卫生纸,用完了也常常忘记买。她不知道母亲是有意的还是故意的。母亲也没告诉过她,每个女孩都会经历这么个时期,直到她看到女同学屁股后红了一大块。记忆里,她曾看过一个故事,说每个孩子出生前都住在白云上,投胎前往地上瞧,自己选妈妈。有的孩子选了漂亮的女人做妈妈,有的选了善良的女人做妈妈,有的选了有钱的女人做妈妈。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选中母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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