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枯

    两个时辰前,酉时一刻。

    “雪衣,你真的想好了吗?”啪嗒一声,织锦将最后一扇木窗锁上。

    “嗯。”

    杜雪衣几夜没睡好,面色微微泛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就在此刻靠坐的廊子上,她与李征鸿缠绵的身影仍历历在目。

    望着被重重锁住的大堂,她轻轻一笑:

    “他如果先醒了,让他一定等我回来。”

    ***

    杜雪衣再次醒来时,灵魂所在正是她在深山中的孤坟,此时墓碑前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张闻京,女的是乔装成侍卫的颜慧,玄衫门新一代的翘楚。

    此前杜雪衣所言非虚,只是向李征鸿隐瞒了另一件事而已——

    国师让二人演的,其实是两场戏,一场在保国寺,而另一场,就在杜雪衣的墓前。六月十五夜兰花节,国师大张旗鼓地带着重剑去保国寺的同时,张闻京也会秘密前往京郊祭拜杜雪衣。

    李征鸿之所以会相信杜雪衣的话,也是想不到张闻京竟还能被委以重任,但这也实乃皇帝和国师的无奈之举。

    在钦天监放火,明显就是冲着国师来的,然张闻京的名望也不输国师,镇国大将军李征鸿的师傅,曾经镇守边关的将军,天下第一棋手,国之栋梁,随便哪一个名号听起来都如雷贯耳。

    因而对于叛党来说,在重重设防的祭典上制造混乱固然能引得举国震荡,但相较于刺杀只带一人往深山而去的张闻京,反而是事半功倍,何况张庭君之事虽在暗中掀起不小的波澜,在外却无人知晓,所以没人知道张闻京如今与皇帝已生嫌隙。

    叮叮当当——

    铃音高低错落,灌入杜雪衣的双耳。

    颜慧在杜雪衣墓旁的树枝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铃铛,仲夏夜中,山中凉风习习,铃音不止。

    不知是远在城中的铃阵之故,还是此间这么多铃铛所致,此次离魂杜雪衣感觉宛若身临其境,眼前的景致——张闻京、男扮女装成侍卫的颜慧俱是无比清晰,更甚者,他们的谈话、周遭的风吹草动,杜雪衣皆听得一清二楚。

    玄衫实为张闻京在江湖的一枚暗棋,若非他暗中操控,武林大会时,玄衫也不会一改平日里不问世事的态度,暗地里协助银刀门针对钱老的斩风堂。原本张闻京打算让其击败钱老为代表的太子势力,以此顶替原银刀门在江湖的地位,奈何半路杀出了个“林玉山”,短时间内重整银刀门不说,还再次将江湖势力握在手中。

    玄衫门的主事见状却如释重负,虽然武林盟主之位看上去风光无限,但玄衫门百年底蕴,仅靠武学便名扬四海,又岂会在意此等虚名。之前玄衫门长老们不过是碍于张闻京的面子,还有他口中为了大嘉朝的安定,才勉强同意帮忙,见有此现成的台阶可下,他们当即就选择功成身退。

    毕竟与朝廷合作,风险实在太大,银刀门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杜雪衣轻盈地穿过树丛飘到上空,“耳聪目明”的她很快便发现距二人不远处,有两个黑影正在盯梢。以颜慧的境界,或能察觉到二人,但山另一面疾驰而来的另一队人马,就只有在半空的杜雪衣能发现了。

    她熟稔地操控自己飞了过去,移动速度竟也不慢,很快便来到暗杀队伍的前面,然而在见到领头人的那一刻,杜雪衣依旧有些意外。

    那人正是卢宾。

    一刻后,张闻京正立在墓前念祭文,颜慧则烧纸钱烧得不亦乐乎,突然一支弩箭从暗夜里破空而来,矛头直指张闻京后心。

    张闻京耳朵一动身形忽的往侧旁一偏,那箭失丢了目标,一头扎进了杜雪衣的墓碑。

    “......”

    于是杜雪衣又一次目睹了自己墓碑的裂缝旁,又添了一把利箭。

    此支暗弩仅仅只是信号弹,张闻京避开的那一刻,四面八方的弩箭已成围攻之势朝二人射来。虽然张闻京与颜慧都一一避开,但他们的坐骑却在乱箭中双双毙命。

    继而杀声四起,几十人手持利刃从树丛中冲了出来。

    杜雪衣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一半的人藏在暗处,总共足有上百人之多。

    他们大概还不知张闻京受了重伤,更不知道他身旁其貌不扬的侍卫正是当今玄衫门的顶尖高手颜慧。卢宾与几个武功较高的一开始便主攻张闻京,其他的喽喽全都往颜慧而来,一副先解决弱的再围攻强者的架势。

    哪知颜慧的玄衫黑剑一出,前排之人还未来得及反映便被齐齐封喉,她在刹那之间身形几转,帮张闻京挡了几招后,方才被整齐封喉的叛党们这才血溅当场。顷刻之间,几十人便折损大半。

    相比而言,张闻京就吃力许多,不知为何他未佩常用的长剑,只用双掌接招,原就受了严重内伤的他,不日前又被国师一记重创,如今对上剑法身法皆变幻莫测的卢宾,也只能拼死抵挡。

    好在颜慧不时出手相护,加之围攻他的人不断被分到颜慧那边,他这边才能勉强抵挡下来,但已经受了不少外伤。

    眼见藏在树丛的人倾巢而出,卢宾也不再掩饰,手中的剑势也越发凌厉,明显是想速战速决的节奏。

    张闻京腰腹中了一剑,但另一边也不讨好,近百人的刺客也被颜慧解决得所剩无几。此时她早已将张闻京护在其中,配合着玄衫独有的步法剑法合一,以一敌十,丝毫不落下风。

    隔空观战的杜雪衣这才见识到了玄衫剑门真正的威力,虽然颜慧的实力与叶当归相去甚远,但这一战也足以让杜雪衣对颜慧心生敬畏——只有拥有七窍玲珑心的人才能将玄衫剑法运用到如此境界。

    毕竟心思不够细密、心眼少的人,连玄衫的步法步法都是看不懂的。

    但慧极必伤,她此刻也理解了叶当归为何会在练功时,走火入魔了。

    突然山里传来马蹄声,喊杀声更是震天响。

    援军到了。

    按此前的计划,张闻京的侍卫——大部分乃玄衫门人,事先就已藏在此地附近、早前杜雪衣等人发现之深潭所在的隐蔽山洞中,一听见这边动静,他们便立即前来支援。

    卢宾本就心乱如麻,听到动静更是方寸大乱。

    颜慧的黑剑不紧不慢地抹了一个刺客的脖子,顺带在他手臂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嗤的一声,他的护腕连同袖子都被截了下来,若非他本就作势要走,已稍稍后退,估计整个小臂都保不住了。

    “撤——”

    卢宾喊道。

    近百人打到不足二十人的队伍,不一会便全部消失在黑暗的山色中。

    叮铃铃——

    颜慧面无表情地将带血的长剑往斜上方一挑,树上的铃铛齐齐掉落。

    顷刻间,一直萦绕在杜雪衣耳边的铃铛声戛然而止,拉住她魂魄的引力乍然消失。就在此刻,她感到自己被另一股力量牵着离开,而后铃声重新钻入耳中,只不过声音较刚才的小了许多。

    国师此前专门打造了极小的铃铛,为了将其放到卢宾身上,张闻京弃了擅长的长剑不用改用掌法,颜慧也刻意留了卢宾一条生路。

    之前的试验,李征鸿还发现虽然离魂时,灵魂能够自由移动,但耳畔会有铃铛响。这响声有如一股无形的引力,而且离得越远,景致就越模糊。最后他推测,若将那铃铛转移,或许能带着他们到更远的地方。

    如今看来,这个推论完全成立。

    杜雪衣光明正大地跟着卢宾一行人一路颠簸,闯进苍天树林,又看着他们在悬崖边的小道上艰难行走,每每以为是天险绝路,到了却发现仅仅只是幌子。

    他们所到之处人迹罕至,行的也都不是常人所行之路,杜雪衣从未觉得京郊的山中如此陌生。

    行了不知多久,他们最终在崖边一处隐秘的洞口停下。杜雪衣可没工夫等他们带着伤慢悠悠地下马、包扎、调整,她抢先一步探入洞中,接下来的一幕却令她惊讶不已,山洞在外看着平平无奇,往里走了一段后,前路竟铺了一级级往下的石阶。

    地道!

    难怪在皇陵四处都寻他们不见,在必经之路上也堵不到他们的身影,原来他们走的是密道。

    她顺着地道往下,惊讶之情更甚,其中竟还有通往四面八方的岔道,甚至还有一套完整的系统,较余飞景在抚仙镇挖的还更庞杂。

    难怪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京城来去自如,却不被发觉,看来这地道应该在城中各处都有出口。

    时间紧迫,杜雪衣当下确定了主要任务——寻找主干并顺流而上,寻到根据地。

    她魂魄移动的速度本就马还快,还能在地上地下空中来去自如,早就将卢宾一队人甩掉老远。

    但困扰也随之而来,耳边的铃音越来越弱,被拽着往回的力气亦越来越大,眼前的景致也跟着愈发模糊,但她终究还是凭着李征鸿和余飞景同她说过的地道布置原理和经验,找到了主干所在。

    她心中大喜,当即调转方向直冲往上,越过十几丈厚、一丝光亮都不带的土层后,月光乍现,眼前豁然明亮起来,此处的位置......

    在这关键时刻,头顶一声惊雷骤然当空劈下,杜雪衣突然感到头痛欲裂,眼前景致霎时间被白光所替代,铃音也开始破碎,时空跟着扭曲起来......

    ***

    杜雪衣醒来时,斜阳刚好照到自己的床头。

    她这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好像真的快油尽灯枯了,心口处的疼痛好似蔓延至全身,又好像仅仅只是幻觉而已。她甚至连手都举不起来,想要说话,但半天只哼出了一口气。

    “玉山姐,你终于醒了!”夏橙惊呼,“你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呢?大将军都快疯了。”

    杜雪衣奋力从喉底挤出三个字来:“他......人呢?”

    “找国师去了,探子来报,大将军昨晚直接踹掉了钦天监大殿的门,还差点掀了三清殿。”夏橙说道,“几日前的大火,大殿的瓦片一片都没碰到,昨夜险些就被他给拆了。国师连夜从宫里赶到,这才没酿成大祸。”

    杜雪衣心口一紧,想说些什么却被她强行忍住了——

    没时间了。

    “赶紧的......记下来......”

    以她现在的身体,连睁一下眼皮都需竭尽全力,再不将自己拼了性命发现的线索说出来,很可能再也没机会了。

    将地道的情况描述清楚,杜雪衣足足花了几个时辰,她常常是说了三两句便不知不觉睡去,待到醒时,又忘记讲到哪里,如此循环往复。

    杜雪衣睡着的时候,林大夫就在房里上蹿下跳,嘴里反复嘟囔着几句话。

    ——“没救了没救了,这院里一个个,就没让我省心的。”

    ——“怎么会有人一而再,再而三找死的。不管了!这次我真不管了!”

    ——“我的一世英名都毁在玉小姐身上了!”

    ——“玉小姐若是死了,怎么跟我们家那位交代啊!”

    见夏橙要叫醒杜雪衣,林大夫几乎是跳起来:“别叫,让她自己醒吧。醒一次,她便离死更近一步,替她留着吧。”

    织锦则站在房间一角,一晚上不发一言,只是默默注视着一切。

    那夜杜雪衣从钦天监回来,同她说这计划时,织锦便隐隐有些担忧,但杜雪衣却示意她放心,更是说了一句让她无比放心的话——

    “最多就有些累而已,你知道的,我向来会给自己留后路的。”

    所以后路呢?

    织锦不知道的是,重生之后,杜雪衣渐渐被李征鸿同化了,而李征鸿信奉的就是破釜沉舟,一往无前。

    ***

    “回来了!”

    混沌之中,这一句话有如开天斧一般,世界瞬间明亮,杜雪衣又一次醒来。

    天其时已经蒙蒙亮了,她睁眼时,眼神正好撞见推开房门的李征鸿。他身后是熹微的晨光,将他的轮廓描了一圈金色,他虽不伟岸,但在杜雪衣心中却是最好看的。

    不知为何,李征鸿浑身是血,腰间还佩着他的重剑。

    是了,杜雪衣迟钝地想起,夏橙昨夜好像说过,他差点拆了钦天监。她这般想着,殊不知这些伤其实是他砸开窗时留下的。

    只见李征鸿面无表情,全然没有搭理众人的意思,也没理杜雪衣。他气势汹汹地走到床边,动作粗鲁、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抱起,径直朝屋外走去。

    看他这一番动作和神态,显然是携着狂风暴雨之势,夏橙和林大夫见之,皆不敢上前,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去哪?”杜雪衣笑道,但声音已经弱得自己几乎都听不到了。

    李征鸿没有答话,面色又冷了几分。

    于是杜雪衣又改成往他耳边吹气。

    几步之后,李征鸿终于受不了了,停下来瞪了杜雪衣一眼。

    杜雪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只一瞥,李征鸿便又将眼神移到别处,他脚步继续往前,没好气道:“挖个坑,把咱俩一块埋了。”

    杜雪衣轻笑出声来,此时李征鸿刚好抱着她穿过廊子,天光骤然落到她眼中,视线瞬间模糊起来。

    杜雪衣知道自己又要睡过去了,她搂着李征鸿的脖子,艰难地想凑到他耳边,却又无力地垂下。

    李征鸿终究还是看不下去,将她往上颠了颠。

    “好......”

    她在李征鸿耳边吐出了一个字,就又失去了意识。

    她不会知道,李征鸿的手在发抖。

    “你要带雪衣去哪?”织锦追到了外院。

    “救她。”李征鸿脚下步伐片刻不停。

    “林大夫都没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

    见李征鸿不答,她赶忙跟了上去:“我们跟你们过去吧,好有个照应。”

    “不用,我们二人去就好了。”

    织锦隐隐感到不妙,身形一动,在空中翻了个身,直接拦在门口:“到底是什么办法?国师跟你们说的?他的居心你们是知道的啊!”

    前路被阻的李征鸿深吸了一口气,垂眸看了看怀里的杜雪衣,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总不能看她去死吧?”

    织锦却依旧咄咄逼人:“他究竟说了什么方法?”

    李征鸿凝视着杜雪衣,沉默了片刻后,他突然笑了出来:“求仙。”

    织锦整个人一愣,霎时间僵在原地。

    趁织锦分神的刹那,李征鸿脚步一动,转眼间闪身出了门。他将杜雪衣轻轻放到在门口等候已久的桃夭身上,旋即翻身上马。

    “此行十分危险,若我们二人没回来,大嘉朝就靠你们了。”

    说罢,桃夭撒开四蹄,载着二人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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