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

    半个多月前,四月初九深夜,京城鹿鸣书局。

    “周大哥!别磨蹭了,咱早点完事早点回家,家里那位还等着我回去呢。”

    书局伙计朝手中搬着两个大木箱的周恒抱怨道:“也就咱们两个老实人,其他人早早找借口走了,这批册子明日开卖,他们肯定是提前拿了去炫耀......”

    正说着,忽听得一阵脚步声,继而一高大的妇人插着腰出现在二人身后。

    只见她指着伙计骂道:“原来你在这?!赶紧跟我回家!”

    伙计被吼得全身抖了抖,一本册子从他手上装得满满当当的木箱里掉落。

    他脖子缩了缩,忙道:“好,娘子,我们搬完这一批就回去!”

    这妇人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上前将册子捡起,欲放入木箱时瞟了一眼,诧道:“《征衣歌》?这是什么?装订得这么潦草?”

    “这装得是粗糙了些,但还不是因为我们掌柜赶着要印得快些多些才如此的。”提及这册子,伙计来了兴致,“单凭这册子,鹿鸣书局不仅很可能成为大嘉朝当世第一书局,没准还能千载留名。”

    “是吗?你们东家不是刚换了个不管事的主儿......”妇人将信将疑,随手翻起粗糙的书页。

    ——“敦州火楼孤身陷,银刀救人举手间。

    翩若惊鸿倾城貌,谁家儿郎动心弦?

    将士不解其中意,笑道此女甚刁蛮。

    眸光难移逐影去,咽下千语万般言。”

    读到此处,妇人噗嗤一笑:“写得真好,这诗原是写镇国大将军李征鸿和‘江湖第一刀’杜雪衣的故事。”

    她翻回扉页,见得落款,疑惑道:“夏橙?谁啊?”

    “好像是夏忠良的女儿,这册子后面还附了一篇她的小传呢。”伙计仰了仰下巴。

    “夏忠良不就是夏大诗人,镇守南境的大将军?她女儿竟也会写诗?”

    “小传里写的,说这夏二姑娘厉害得很,文武双全,之前夏忠良的诗也是她写的。不止如此,里面还说,她曾拜杜雪衣为师,刀法一绝呢。”伙计一脸兴奋。

    妇人一惊非同小可,匆忙凑到伙计耳边,低声道:“那咱们不得先留一本......不对,还要给我姐姐、我哥哥、你姐姐......”

    “都留了都留了。”当着周恒的面,伙计有些难为情,小声打断正数着指头的妇人。

    “兄弟。”

    就在此时,一个洪亮又正直的声音将二人吓了一跳。

    只见周恒站在阴影中,眼神紧紧盯着那妇人手中的册子。适才

    他一时紧张,忘了压低自己的大嗓门。

    “我先买一册可好?”

    “......”

    ***

    次日,四月初十,霁云楼一雅间内。

    ——“一在漠北一在南,相见还比揽月难。

    乞巧共浴天河泪,中秋同赏玉盘圆。

    雪衣鸿雁皆信使,尺素难度玉门关。”

    “古来相思不过如此。”雅间内的贵族公子轻叹一声,将册子放下,“‘雪衣’是信鸽的雅称,‘征鸿’亦是信使。传信人承载着太多人的相思,而二人也各自肩负着巨大的使命,南北两地相隔,信件况且难达,更何谈见上一面。”

    其他人连连称是。

    “依我看,这小传十有八九是真的。”另一名华服子弟说道,“前面几句同此前夏忠良的诗句风格十分相似,豪迈又不失豁达。而方才这几句写情的句子,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却极尽缠绵,绝不是打仗的粗老爷们能写出来的。”

    “后面的小传里写着,这夏橙还是个侠女,机缘之下得了杜雪衣的真传,才知道二人这么多秘事。”

    “是啊,这故事看着就比前几个月风靡京城的那些话本子靠谱多了。”

    ***

    皇宫御书房。

    ——“九曲天河展神威,匈奴闻风尽胆寒。

    仗剑登临狼居胥,十年瀚海终凯旋。

    恐误佳期蹄未歇,却不道,一纸婚书断良缘。”

    “这夏忠良真是养了个好女儿。”皇帝怒气冲冲将册子扔到案上,“看看,这小妮子都写了什么?”

    国师摇着扇子悠然道:“圣上,我倒觉得此诗甚妙,我们应该暗中推波助澜,让其传遍整个大嘉朝。”

    听得此言,皇帝面上的盛怒之情才稍有缓和:“此话怎讲?”

    “您看,此处虽说了‘一纸婚书良缘断’,但诗词嘛,大家都知道会有虚构和夸张的成分。何况这诗的重点,百姓们最喜闻乐见的,还是二人的缠绵故事和凄美结局不是?”国师语气淡然,听起来,仿佛这故事仅仅是戏文一样遥远,

    “因此,我们只要稍加引导,大肆宣传二人的报国之情,民心定会重新凝聚。与此同时,大将军还能同之前杜雪衣一样,以传人或者别的名义,重新得到雁翎军的信任。这样,加上此前杜雪衣已经重整了江湖的力量,这以后若是控制了这两人,之前兖王的全部力量,不就成了您的了吗?”

    皇帝听罢,朝国师竖起大拇指,赞道:“国师此计妙绝!”

    ***

    半月后,四月廿六,江南道淮州,映月山庄。

    ——“君王恩典两厢愿,自古忠义难两全。

    鲜衣连宵追刀影,脉脉呢喃在耳边。

    七月七日宜嫁娶,此生定不负朱颜。”

    “你看阿橙好会写!”林泠手中捧着一本皱巴巴的册子,其装订极为简陋,上面的文字更是歪歪扭扭,一看便知是民间自发誊抄的版本。

    ——“花灿烛辉红妆艳,孰料门外起烽烟。

    红衣染血风云变,双星齐陨青溪山。”

    “明明是这后面两句更加震撼一些!”吴中友手中亦有一本册子,显然与林泠手上的不是同一版抄本。

    自打吴中友听到《征衣歌》横空出世的消息,他便发动整个银刀门,甚至整个武林的势力率先拿到抄本。

    他虽看过不下数十遍,早就烂熟于心,但如今再看再念,依旧心潮澎湃,不觉间眼眶已有湿润。

    “人家大将军不仅会打仗,还会哄妻......哄杜门主开心,你瞧瞧,你都会什么?”林泠的脾气说来就来,她扯着嗓门喊道,“也不知道你当时怎么当上的武林盟主,连我都打不赢!”

    “胡说!”吴中友被喊得脑袋疼,心中阴霾当下被冲得毫无踪迹。

    “那你说,为什么现在织锦姐姐和红白主事都去了京城,就你一个人被扔在江南?”林泠指着吴中友的鼻子骂道。

    “我这是坐镇!坐镇懂吗?”吴中友恼羞成怒,高大身躯一跃而起,然而刚起来的气势立时就被林泠给瞪回去了。

    他不自然咳了咳,挥挥袖子,装作一副不想同林泠计较的模样:“你是没见我在山月观救驾时的场景,那真是威风八面。”

    “哦,就仗着长得高大,披了件袍子做皇帝的替身,就能到处把自己吹上天吗?”林泠冷笑道,“照你们说,这皇帝也不像什么好人,咱们为什么还要拼死护着他?真为杜门主感到不......”

    吴中友闻言大惊,匆忙上前捂住她的嘴:“我就偷偷告诉你的,可千万别让人听了去。”

    此时此刻,他心中亦十分庆幸,那日自己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同她说杜雪衣和李征鸿的真实身份。

    林泠愣了一愣,随即一拳把吴中友掀翻在地:“好啊!吴中友,长本事了是吧?!竟敢碰老娘!”

    于是乎,院中再次出现整个银刀门都习以为常的一幕——林泠挥舞着拳头穷追不舍,吴中友则绕着院中的大树抱头鼠窜,两人一面跑一面还不忘斗嘴。

    ***

    五月初二夜,剑南道抚仙镇夏府,百晓生严不知的声音在校场内回荡,其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语调,与在茶楼里说时并无二致。

    ——“荒野孤坟深溪畔,保国寺里向西檐。

    举国闻之皆扼腕,叹其携手赴黄泉。

    塞北再无将星见,此后百姓难安眠。

    何须戚戚啼嫁娶?【1】二人岂止逸事传?

    大嘉上下三百载,壮士几人正英年?

    古来潮声永不断,枯木遇春枝亦繁。

    重拾断刀与旧剑,守国谁论布衣衫?”

    “淫词艳曲!”

    全场雅雀无声,正听得严不知念到高潮处,孰料被夏忠良一声怒喝打断。

    “待......”严不知硬着头皮,还想继续念。

    “别念了!”只听得夏忠良又一声暴喝。

    他身经百战,盛怒之下全场人都被震得内心一颤。

    被这么一吼,严不知自是不敢再念下去,但其亲和又爱管闲事之本性却依旧难改。

    只见他不顾青提的脸色,上前劝道:“夏将军,二小姐能写出‘大嘉上下三百载,壮士几人正英年’,可见其思想境界绝非寻常女子可比拟,甚至连我等都不禁佩服。”

    ——“是啊!”有个小卒在远处压低了声音,“‘古来潮声永不断,枯木遇春枝亦繁’,多么豁达的意向。”

    ——“我是个粗人,其他的听不懂,但就觉得‘守国谁论布衣衫’说得极为畅快。”一个粗旷的声音附和道。

    继而校场中的人纷纷议论起来。

    ——“二小姐,刀法无双,又文采飞扬,写出此等绝妙诗篇,夏将军好福气啊!”

    ——“不愧是夏将军的女儿!”

    ——“不愧是在我们夏家军中长大的娃子!”

    校场一时沸反盈天,夏忠良脸色沉得可怕,但适才喊了两声后,也未再发一言。

    杜雪衣和李征鸿隐在人群之中,方才二人一面听着一面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起。

    作为当事人,他们听到一半处,已是泪流满面。此情境,仿佛是二人在历经沧桑之后,携手站在彼岸,回望自己的过往。

    忽然校场内起了一阵风,一个明黄色身影从众人头顶掠过,却是夏橙。

    只见她脸色煞白,落地后急匆匆来到严不知身前,粗暴将其手中册子抢了去,随即又闪身跃到校场一角的篝火边,借着火光仔细翻看起来。

    见着突如其来的变故,杜雪衣和李征鸿赶忙敛了内心的汹涌波涛上前。

    夏橙眸中透着无尽的迷茫,捧着册子的双手剧烈颤抖着,见得二人,她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颤声道:“这诗写好之后,我只给怀无看过......”

    “怀无?!!”杜雪衣和李征鸿几乎是下意识喊了出来。

    夏橙面上新旧泪痕交错,她将册子递给二人,指着方才严不知念到的最后一句,说道:“我写的《征衣歌》到这为止,但册子里,却还加了几句。”

    ——“待他日,漫山花欲燃。

    仙侣彼岸归来看,天下升平贺长安。”

    杜雪衣将诗念完,若有所思道:“怀无爱花,这几句,莫非是他续的?”

    “此前,我给他看过这诗,他说过就这样戛然结尾,似乎有些匆忙。”夏橙哽咽着道。

    “这是他在向我们传递消息。”李征鸿抱着手沉声道,还在研究诗句内容的二人猛然抬头。

    李征鸿指着册子的封面:“你们看,这书是鹿鸣书局印的。”

    杜雪衣当即会意:“所以他在失踪之后,很可能去过鹿鸣书局。”

    “我猜那日他同如如师傅说的要去一个地方,极可能就是鹿鸣书局。”李征鸿冷静分析道。

    “对,他一直想让阿橙以自己的名义发表诗文,或许他原本是打算给你一个惊喜。”杜雪衣将书页往后翻了翻,“后面这小传,大概也是他给你的礼物,只不过......”

    夏橙一时泣不成声,恍恍惚惚接过杜雪衣递回来的册子。

    “发生了何事?”夏忠良已到了三人身侧,身后还跟着夏田、余秉空、青提和严不知等人。

    杜雪衣将二人的推测大致讲了一遍,众人无不露出震惊之色。

    “该回京城了。”杜雪衣望着晦暗的夜空,轻叹。

    “夏将军。”李征鸿朝夏忠良抱了一拳。

    夏忠良背过身去,沉默了许久后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去吧。”

    欢快跳跃的火光下,他伟岸的身躯在此刻好似苍老了几分。

    “夏二小姐先等等!”严不知突然叫住三人,而后一个箭步冲到夏橙面前,神情热切异常,“您能跟我讲讲您的故事吗?粗略点也行。”

    夏橙:“???”

    “我已经决定这几日开始在茶楼讲您的故事了,但那小传只有几句话......”严不知顿了顿,挠了挠头,面色有些难为情,“不太够。”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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