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

    一夜好眠,杜雪衣也没再表现出异常,李征鸿知她是强颜欢笑,却也没戳穿,只时待她更温柔了。他心底也压着许多事,其中最大的事情就是同眼前人有关。

    而他最担忧的人,此时正百无聊赖地鼓捣着张闻京府邸里的花花草草,长发上还落了一片花瓣。他辨不清颜色,只觉应该是鲜妍的红吧,不然怎么能把少女衬得这么好看。

    杜雪衣拈了朵牡丹轻轻嗅了嗅,抬头笑道:“冯凭说他老师爱桂花,这种的也不算多吧。我看哪,倒是什么花都种,而且各地的都有,西域的,江南的,南境的......”

    李征鸿自然是不知道的,虽为张闻京弟子,但他委实对这些花草提不起兴趣,最多只知道名称而已,一些稀罕品种更是见都没见过。他不确定道:“或许,冯大人只是觉得,桂花代表着天下第一棋手——也就是摘桂之意?”

    杜雪衣噗嗤一笑。

    “余公子,林姑娘。”张闻京的身影从院外而来,朝二人微微颔首道,“久等了。”

    二人的眼神这才分开,纷纷起身朝张闻京行了一礼。

    “久闻二位大名,终于得见,果然气度不凡。”张闻京示意二人进屋,下人也入内重新换了新茶。

    “张大人的盛名大嘉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人肯见我们二人,实在是三生有幸。”二人便也跟着客套自谦起来。

    张闻京撩起袍子坐上主位,随口道:“听说你们二人其实还未完婚,没想到感情就已经如此之好。”

    杜雪衣眼神好,当下便注意到他说话时,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

    “确实。”李征鸿答得有礼。

    “那说正事吧。”张闻京也不看二人,径自喝了口茶,“难为你在余家蛰伏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大仇得报,还找到了许多有用的东西。”

    “所以,这么大的事情,为何迟迟不动手?”李征鸿也不拐弯抹角。

    张闻京诧然地看向李征鸿,眼睛眯了眯,将茶盏轻轻放下:“不足以一锤定音,打草惊蛇还好,要是逼得狗急跳墙,到时谁能控制得住?”

    奇了,听张闻京的口气,倒不像在说太子,而是说一个逃犯一般。

    “这里可是京城,皇城。”杜雪衣不解。

    李征鸿也道:“他在南境,尚能布下如此大局,敛了这么多年的不义之财,在京城就找不出破绽?就算从皇陵、山月观的修建工程入手也寻不出?”

    “你们消息倒是灵通。”张闻京冷冷道,“不瞒你们说,我的人已在户部暗中收集这工程的账本,但是还需一个契机,一个一击即中的契机。”

    二人正翘首以待,张闻京却话锋一转:“尔等为何要多管闲事至此?”

    “当然是为了这太平盛世啊。”杜雪衣几乎是脱口而出。

    李征鸿也正襟危坐:“他们已经开始行动,在南境时,差点就让他们得逞了。而今外部刚定,一旦内部又起战乱,必将生灵涂炭,遭殃的就是万千百姓。就算不是大嘉朝的将士、也未有官职在身,但我辈作为大嘉朝的子民,也当义不容辞。”

    二人说得义愤填膺,张闻京似乎有些意外,探究地看着二人,一直挂在脸上的不屑敛了几分。

    两人清楚,这一切源于想为自己报|仇的念头。二人蒙冤战死,却刚好在将现风波之地——抚仙镇重获新生,而后在南境无意中发现端倪,得知太子有谋反之意。

    渐渐地,他们发现在南境遭遇的一切与自己之死,竟好似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后来前往江南,平定风波的同时,又寻到不少线索,均指向京城和太子。现今到了京城,眼看离真相越来越近了,藏在最深处的大风浪也似乎将浮出水面,朝整个王朝席卷而来。

    二人一路上的奇遇,似乎都在暗中指引他们查清真相,拯救大嘉朝于危难之中,这也冥冥之中成了二人的执念,似乎也成了二人的使命。

    这也是来到京城后,杜雪衣才发现的。

    他们本可在相认后袖手旁观,但若他们真是这种人,可能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天道,便也不会让二人借着他人躯体,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了。

    而且,就他们如今的身份来说,换做其他人,谨慎如张闻京、冯凭之流,多半是不信的。

    但“余玄度”、“林玉山”两个身份就十分巧妙。一个是太子心腹余家的少主,已暗中同太子断了联系,若不趁机撇清关系,整个家族肯定都得完蛋;一个是前江湖盟主杜雪衣的挚友,同时又是抚仙镇林家寨寨主的堂妹,无论是为自己的挚友复仇,还是江湖义士之后,都说得过去。

    更何况,二人的婚事还疑似因为太子的介入而黄了,甚至还差点因此丧命。

    “所以张大人,想必除了账本,您手里应该还有其他的把柄吧。”李征鸿已经将事情理清了,“您之所以仍按兵不动,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点这把火吧?”

    杜雪衣恍然大悟,冷笑道:“张大人这是在考验我们的本事呢!要不是我们玄度在春日棋赛上夺得桂冠,您大概还瞧不上我们吧。”

    “林姑娘言重了。”张闻京嘴上如此说,但面上却反添几分自得,他悠然抿了一口茶,“所以,二位意下如何?”

    李征鸿问:“那要如何做?”

    “自然得是你们想啊,若是需要帮忙,老夫自当尽力。”

    二人:“......”

    张闻京之后又同李征鸿探讨了棋道,李征鸿对答如流,但在杜雪衣听来,却是空空泛泛的大道理,连她这门外人都能听的懂,显然不是什么深奥内容。

    此时下人上前禀告府上又来了客人,二人自是识趣离开。

    离开前,张闻京突然问李征鸿:“余公子,你懂得九曲天河阵吗?”

    “这可是您亲自传给已故镇国大将军李征鸿的,我等草民又怎会知晓?”李征鸿答得毫无破绽。

    “也是,老糊涂了。”张闻京喃喃道,“老夫这辈子就只有两个徒弟,不,是一个半徒弟。”

    张闻京抬眼望这院中仅有的一棵桂树,轻声叹道:“都死了啊。”

    声音不大,却难掩苍凉之意,霎时间,院中春色好似也黯淡了些许。

    杜雪衣瞧见李征鸿眼底神色微变。

    “对了,民女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张大人。”杜雪衣声如银铃,打断了院中凄凉之意。

    张闻京回过神来,神色早已如常,示意但说无妨。

    “棋鬼章槐虽棋艺不错,但却全然不是玄度对手,按理说张大人棋艺冠绝天下,又为何会只赢他半目?”

    “你是说这个。”张闻京轻轻拍落掉在肩上的花瓣,笑道,“说来惭愧,那日我本想拒绝,却耐不住他死缠烂打。恰好小女闲来无事想找人下棋玩,我便佯装卧病于房中,由人传递棋谱,让她代我同他对弈。”

    杜雪衣:“!!!”

    ***

    二人出了张府,杜雪衣一边感慨一边问道:“张大人是认出你了?”

    “应该没有。”

    杜雪衣还是觉得不放心:“那他为何问及九曲天河阵一事?”

    “最多只能是怀疑罢了。所有人的性格和待人处事总会有些相似,何况是同一个人,但仅凭这点,根本不可能完全确定。”李征鸿牵着杜雪衣的手,笑道,“你想想,就算是我们二人,一开始不也认不出对方吗?”

    杜雪衣笑了,二人正巧碰上街上鹿鸣书局门口人声鼎沸,许多人正争相购买前几日春日棋赛的棋谱,当然最受欢迎的便是与李征鸿有关的。

    杜雪衣指了指那些人手中捧着的棋谱,说道:“你看,你的棋谱如今俨然成了京城的畅销读物。这样,你平日里下棋的套路,不就公之于众了,张大人那么了解你,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

    “章槐能力不够,曹羲也差一点,他们都没能逼我用出平日里的风格。”

    “那你不是跟你师父下了一局?”

    “那局棋本就是我出的,自然尽在掌控。”李征鸿笑道:“要是我们二人真正对弈一场,估计就得露馅了。”

    这下杜雪衣总算放心了,她轻笑道:“他一定没想到,他的两个徒弟,不对,是一个半徒弟,其实都还活着吧。”

    李征鸿苦笑一声。

    之前李征鸿同她说过,林未期正是张闻京的半个徒弟,这也能解释他为何也会九曲天河阵,且同李征鸿交情过硬。

    只不过当时林未期用了假身份,后来那假身份的一家,被查出同长公主叛乱一事有关,并株连九族,张闻京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的徒弟死了。

    当然若非李征鸿以余玄度的身份进林家寨,也不会知道自己曾今的同门竟然还在这世上。

    “那,你不信你师父?”杜雪衣突然问道。

    “我自然是信我师父的。”李征鸿眼神有些茫然,抬头望了望长街两边的高楼,“但柯为和与曹先生说,京中谁都不能信,我便也留了一手。”

    杜雪衣注意到,李征鸿在张府中,全然未提私兵之事。她大概猜得出来,一方面不想招来祸端,另一方面,他们消息闭塞都能推断出来,更何况耳目众多的张闻京,若说了倒是班门弄斧了。

    “他的身形总让我觉得分外熟悉,明明我没见过他,这点总让我觉得很不安。”杜雪衣说道。“不过他似乎只把我们当成了鲁莽的江湖义士,单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

    “咱现在不就是嘛。”李征鸿苦笑。

    “若咱们失败了,他们还能置身事外。”杜雪衣不满,“朝廷的人都这样的吗?不是制衡,就是利用,可有半点真心?真是没趣。”

    “战场上也是如此啊。对待敌人,自然是要谨慎一些。”

    “可咱们可都对圣上忠心耿耿。”杜雪衣听到李征鸿为他老师开脱,颇为不屑。

    李征鸿望着天叹了叹:“世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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