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

    杜雪衣恢复得很快,只用了两三天就对外宣称完全康复了。

    当然“宣称”是她自己宣称的,“外”是指织锦、贺来、夏橙等不放心她要立刻动身去京城的人。

    眼看“动之以情”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拗不过她的众人最终找来了林大夫,试图通过医者之言“晓之以理”。

    结果林大夫一来,边叹着气边地走到杜雪衣床前,说道:“大家就这么不相信在下的医术?我说过了,玉小姐醒来之时,便与常人无异。各位若是不相信,可以另请高明。”

    在一片震惊之色中,杜雪衣最快反应过来,她当即拍板,次日便启程。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后悔无及。

    合着就不该去找林大夫!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

    正月十九,淮州城外鹤鸣山,三骑从映月山庄中呼啸而出,不久后在山腰的几座新坟前停下。

    为首的蓝衣女子从白马上翻下,走到最新的一座坟前。她也不跪,而是径自绕过墓碑来到土丘旁,抬手拍了拍坟上的新土,似是在拍拍谁的肩膀一样。

    “老弟,姐来看你了。”

    “你叫我姐,我却没有保护好你,而且过了这么久才来看你。”像是当年和邓宜阳说话一样,她边拍着坟丘,边说道,“抱歉啊。”

    夏橙让怀无先在前头等候,也跟了过来:“邓大哥他......”

    夏橙本想安慰杜雪衣一番,但刚起了话头却不知该如何说好。

    “他最终死在了他自己的底线上。”终是杜雪衣打破了沉默,说完她无奈笑笑,走回墓碑前。

    夏橙问:“他为什么这么执着?”

    “他是避世医者的后代,家破人亡之前,他从未踏入过红尘。”杜雪衣弯下身,伸手将攀到墓碑底部的藤蔓扯下,“他那时就跟我说,他有两条底线,一是不打女人,二是不打没武功的人。”

    “啊?”夏橙吃了一惊。

    “然后第一条马上就被我破了,因为他根本打不过我。哈哈哈哈哈哈哈——”杜雪衣想起往日场景,情不自禁笑出了声,而后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

    其时一阵风吹来,杜雪衣体会不到冷暖,却感到自己眼角的泪珠轻轻被吹落。

    “我明白了,一开始是因为是看不起,后来是怜悯。”夏橙沉吟道。

    “阿橙说得很对,走吧。”杜雪衣又拍了拍墓碑,转身欲走,却发现黑发红衣的贺来站在不远处。

    贺来和杜雪衣并肩站在邓宜阳的墓前,目光望着远处无忧无虑,又开始高谈阔论的夏橙和怀无。

    贺来背着手,笑道:“我看你不像是门主的朋友,反倒是很像门主啊。”

    “贺老说笑了。”

    “别急着否认,且听我说。”贺来摆摆形如枯骨的手,“门主虽为人豪爽,但自古以来,一山难容二虎。所以同她亲近之人多是内敛沉静之辈,像是李征鸿、织锦、宜阳。沙狼平日里嚣张得很,门主表面同他称兄道弟,却也不会真的与他掏心掏肺的。所以......”

    贺来也不把话说完,将目光移向杜雪衣。

    杜雪衣心中一动,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看来你比雪衣都了解她自己啊。”杜雪衣对上贺来探究的目光,笑得粲然。

    “当局者迷嘛。”贺来眯了眯眼,似是松了一口气,也不再纠结那个问题,缓缓道,“你是她的挚友,那想必你应该知道她的身份吧。其实有件事一直闷在我心底很久了,不知道和她的死有没有关系。其他人都不方便说,我思来想去,还是同你说的好。”

    贺来贺别原是河东道的山匪,虽说是山匪,却是劫富济贫的义匪。当时地方官府勾结世家贵族,同流合污欺压百姓,弄得民不聊生,甚至还反咬一口,意图用剿匪的名义将贺来的山寨给端了。

    杜雪衣那时正奉命暗中调查当地官府,见此,情况紧急之下,她难得地请自己的父亲杜相杜岩出面,在围剿前就先将当地官府给办了,最终保下了整个山寨,还当地百姓以安宁,故而兄弟两人此后便死心塌地跟着她。

    所以贺来贺别也是银刀门中,除织锦外,唯二知道杜雪衣是杜相之女的人。

    贺来说道,杜雪衣战死前,老杨柳有一日找锁春坊的人喝酒,那晚贺别喝多了,似乎透露了杜雪衣的身份。

    贺来不确定织锦是否知晓杜雪衣这层身份,斟酌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将这消息透露给了眼前这位杜雪衣的挚友“林玉山”。

    面对贺来有些愧疚的眼神,杜雪衣正欲出言安慰,一个念头却在脑中轰然炸开——

    贺别知道杜雪衣掩藏许久的身份,伍楚云知晓她想要成婚的时间,而从沙狼的手下刺猬和老杨柳的关系看,二人也应该早就有合作,此外还有欧阳鹏、邓宜阳,一个不小心泄露了杜雪衣在青溪山的住处,一个无意中暴露了杜雪衣那时正在京城,也不知道孙大重会不会透露了什么......

    细思极恐,每个人知道的事情,就像是万千缕不起眼的丝线,而这些线竟然最终全部汇到了老杨柳身上,于是便织成了一张完整又清晰的网,每个人知道的冰山一角,拼凑在一起,最后还原了整座冰山。

    所以杜雪衣与李征鸿偷偷成亲的计划,最终也在自己和透露之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暴露了。

    果真是命中该有一劫。

    就算自己瞒得多好,也无济于事,杜雪衣想到此处,反倒是豁达一笑,阴霾随即一扫而空。

    毕竟他说过,上天眷顾。

    自己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他。

    杜雪衣说:“贺老鬼,此事你无需挂怀。罪魁祸首我自会查明,让他们付出代价。”

    说罢,她朝贺来行了个江湖礼:“程老就拜托你们了。”

    ***

    十几日后,二月初八,离京城还有半天日程。

    “吴少,你说玄衫黑剑和雪衣银刀谁更厉害?”是怀无的声音。

    “当然是杜大姐了。”吴中友不假思索答道。

    怀无侧头道:“不是听说,玄衫剑门最厉害的是个叫影姑的,不过失踪很久了,不知道两人打起来是什么场面。”

    “听说过却没见过,但是我还是觉得杜大姐最厉害。”吴中友在马上直了直身,一脸得意之色,好像说的不是他杜大姐,而是他自己一般,“毕竟是说‘玄衫黑剑’,又不是说‘影姑黑剑’不是?”

    怀无闻言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而且杜雪衣死了,所以自然也就成了不败的传说。”

    怀无虽然而今对银刀门不如一开始那般抵触,但言语中,还是能多多少少听出他对这个银刀门已故的门主有些不满。

    在一旁被烦得不行的夏橙终于忍无可忍,指着吴中友咆哮道:“你们真的很吵啊!吴少,你就不能安静点?不然我现在立刻就写信告诉林泠去。”

    “好好好,我现在立刻马上就闭嘴。千万别惹那祖宗,她要知道我在这,估计得撕了我。”听到林泠,吴中友赶忙投降。

    吴中友是从宁州自己家逃出来的,吴义安知道自己这儿子出来外头只会闯祸,索性把他关在家中,谁知还是被他跑出来了,林泠也提着刀追到银刀门。刚逃到映月山庄的吴中友听到这消息,又着急忙慌地上路,直接北上投奔要往京城的杜雪衣等人。

    他自称是前来保护众人,但原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然而二人消停没有半刻,就又开始叽叽喳喳叨叨个不停了。

    夏橙终是受不了,纵马往前而去。

    前头的是杜雪衣和余飞景。

    余飞景原本已经回到抚仙镇了,但听闻杜雪衣要往京城,于是一路狂奔,终于在前日同他们一行人相遇。

    加上吴中友和余飞景之后,三人的队伍登时庞大了起来,并逐渐分裂成吵闹和安静两个阵营,其他人倒是十分稳定,只有夏橙在中间左右为难,她又想同怀无多说几句话,又受不了吴中友的口无遮拦,处境十分尴尬。

    杜雪衣和余飞景虽然偶尔也会聊个一两句,但二人都不是话多的人,也乐得安静。

    夏橙到时,余飞景正指着远处绵延的山脉,问杜雪衣那是何处。

    “那是皇陵所在,大嘉朝的皇帝和皇族,一些近亲大臣得了恩典,也可以埋在那。”

    正说着,杜雪衣座下的尺素骤然毫无征兆地停住,随即前蹄一抬仰头发出一声嘶鸣,继而激动地自己调转马头,带着杜雪衣一头扎进路旁的灌木丛。

    与此同时,远处的山中也传来一声熟悉的马鸣声。

    杜雪衣:“......”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唯有余飞景还在状况外,他强行转了马头正要追上去,却被吴中友一把叫住。

    “你去捣什么乱?”吴中友满脸愉快,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余飞景一眼,“咱们慢慢沿着大路绕过去就行了。”

    余飞景:“???”

    “曼殊沙华?”怀无来到被尺素踏得狼藉一片的灌木丛旁,眼睛炯炯发亮,继而翻身下马,将繁密的灌木丛拨了拨,一株红花就藏在其后。

    怀无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花,隔着老远和重重阻碍竟还能一眼发现。

    只见他欣喜地将缠在花旁的枯枝杂草扒拉开,而后小心翼翼地拈着花,跟看宝贝似的,啧啧叹道:“竟能在此时此刻见到此花?”

    夏橙也跟着下马,激动道:“我看看!”

    吴中友见状,也硬拉着已走出去老远的余飞景下马,热情地推着他走回来,口中还念念有词:“飞景兄弟,别急啊。你看刚才那边怀无小兄弟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咱过去看看要紧。”

    余飞景:“......”

    怀无道:“这是曼殊沙华,也叫金灯,彼岸花。”

    “听名字,是佛家的花吗?”夏橙眨了眨眼睛。

    “是,它是佛家神花的一种。据记载,它‘花叶不相见1’,叶盛时花未开,花开时叶已落。”

    “叶盛花未开,花开叶已落。听起来就很凄美。”夏橙脑中顿时涌现出许多之前在百晓生处听得的故事,唏嘘不已。

    “曼殊沙华的花期刚好在春分和秋分左右,春分和秋分又叫做‘彼岸日’,故而此花又名彼岸花。春分时开的叫‘春彼岸’,盛花期在以秋分,叫‘秋彼岸’。‘春彼岸’十几年才一遇,且不如‘秋彼岸’开得好。”怀无捧着花滔滔不觉地感叹,“没想到此处的‘春彼岸’,竟也能开得如此灿烂。”

    ***

    尺素带着杜雪衣一路狂奔,冲过灌木丛,越过一溪流,路过一草甸,最后撞入一片红色花海中。

    而远处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终于,熟悉的身影从漫山红遍的彼岸花海另一头出现。透过眼前这个单薄的少年,她仿佛看到了里头住着的灵魂——那个和自己一起从彼岸回来的灵魂。

    杜雪衣想象过很多次跟他重逢,却未想过是这等场景。

    二人皆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绝色少女长发凌乱,裙摆被刮得破破烂烂,还挂着许多红花瓣。俊美少年也好不到哪去,座下黑马和白衣上满是泥泞,面上甚至有被树枝刮伤的血痕。

    两人俱是御马好手,要控制住座下发疯的烈马易如反掌,却都默契地任由它们的带着自己一路狂奔,不加阻止。

    二人就这么隔着彼岸花海对视良久,两匹马也均被制住不敢上前半步。

    “玉山——”

    “玄度——”

    他们同时开了口,复又止住。

    那个心中念了多少次的名字到了嘴边,却又被杜雪衣咽了回去。

    哎。

    最终还是杜雪衣开了口,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也来看山花开?”

    “......是啊。”余玄度缓了会神才回道。

    几个月前,他知道杜雪衣命不久矣,却仍坚持要来京城,一方面想找到谈凤,另一方面想让杜雪衣看到大仇得报。

    但他心中仍是放心不下,脑中整日里都是杜雪衣的身影。于是他遍寻京城的捉刀人2,终于找到一个字迹和在淮州找的捉刀人字迹基本相同的。

    捉刀人问他要在信里写些什么。

    正当万千情绪不知如何表达时,他忽的看到了门外的桃夭。不知缘何,脑中蓦然闪过漫山红遍,杜雪衣踏马而来的场景——

    雪暖冰消,山花开日,与子同游,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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