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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宝架中

    “厉害啊,仙君都拦。”容辰对夙尾竖起大拇指,佩服道,“我果然没跟错人。”

    夙尾站在院内对着紧闭的洞门静默无声。

    容辰顺着她的视线,好奇道:“在看什么?”

    “他若是想进来,拦不住。”夙尾实话实话,“我设的禁制并不高深,平日里阻拦山兽罢了。”

    容辰连忙站去她身后,盯着洞门压低声音道:“既然拦不住,做什么要拦他,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夙尾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向院中石桌。

    “啊,不用担心了?”

    容辰跟在她身后,一步三回头,生怕仙君一掌击碎洞门劈在他后心上。

    夙尾抬手招来茶具落于桌岸,解释道:“四界之中脾气最好的就是神仙,他们活得太久,拥有的太多,许多事情都不在意也不会计较。”

    “既然他没有踏入,便是已经走了,不必再等。”

    容辰松了一口气,落座在夙尾对面,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神仙的便宜岂不是很好占?”

    “他们只是好性子,又不蠢。”

    夙尾警告道:“以后见到避开点,不是我们可以沾染的。”

    容辰想问那为何会有仙君跟来洞府,但他瞅了一眼夙尾,知趣闭嘴。

    院中清净,绿草茵茵。

    夙尾执壶为二人泡茶,与她简洁利落的性子不同的是,泡起茶来工序精细又繁琐,末了,还要丢两颗增香的栀果,这才端给容辰。

    容辰捧着茶,细细嗅了好半晌,才笑道:“真希望哪日能喝上我师父给我泡的茶。”

    夙尾听他谈起师父,眉梢微动,“和好了?”

    容辰撇撇嘴,“还没。”

    茶水的热气旋旋飘进他的眼睛,让他觉得有些涩眼。

    “师父罚我半年都不许回青渺台,除非有所长进。”

    长进……

    夙尾转了转手中的杯子,让栀果泡得更深。

    “怎么,是你带去的宝物分量不够重,还是我教的招数不够狠,尊师还需要什么样的长进?”

    这话尖锐,容辰一分忐忑两分不悦七分心虚,敛容抿紧了唇。

    夙尾放下茶杯,忍不住开口道:“你……”

    容辰隐约知她想说,面色一紧。

    夙尾定了一会儿,叹气道:“随你。”

    容辰心神大松,强笑道:“我师父只是性子如此,对我还是关照的,你也知道当初若不是……”

    夙尾淡声道:“不要自欺欺人。”

    栀果在茶水中沉浮,好似少年的心。

    好在容辰自小由师父鞭策长大,心态格外坚强,不过几个呼吸便调整了回来,开始说起正事。

    “我用你给的宝物疏通了白崖山的一个下人,套来了嵇珠儿最近的行踪。其实她的行踪并不是什么机密,很好探查。”

    夙尾接过文书,仔细翻阅了一下,发现嵇珠儿的行程十分简单无趣。

    重点是十分简单,和她所料的一模一样。

    夙尾敲了敲桌案,狐疑道:“这种小事,偊康竟然交给我。”

    容辰喝下一大口茶,“不是说又不让你做了吗?”

    夙尾说出今日品花宴发生的事,“今日稚淮搅局,偊康不会再拉下身份接触嵇珠儿,所以又落到了我手里。”

    既如此,容辰也想不出答案,他托着下巴揣测道:“可能觉得你很闲?”

    “我为他张罗翃夷的事,很闲?”

    两人四目相对,实在猜不到偊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翃夷的事,你有对策了吗?”

    容辰拨弄着茶杯,认真道:“我听说他们族中有三大秘宝,其中长夷花有增功长寿的功效。”

    夙尾知道他的潜台词,当做没听见。

    容辰目露三分谄媚,“我想要长夷花。”

    夙尾眼都不抬,“不急。”

    “夙尾,夙洞主,夙大人,夙师父……”

    “再说吧。”

    容辰泄气道:“你是不是不行?第一次对上五部之一的西凌,发现光靠打打杀杀不顶用吧。”

    夙尾眯眼,觉得这小子不仅私事拎不清,还分外讨嫌。

    好在容辰保留了识趣这唯一的优点,立即转移话题。

    二人略聊了一下,容辰便要告退。

    洞府的禁制再度打开,二人皆是一愣。

    重换了身干净衣衫的仙君浅笑而立,神态从容。

    竟然没走。

    容辰嗅到八卦气息,左看右看,笑了一声,便化为剑光速速离去。

    谛知从虚空中拿出新摘的烂漫野花,已经插进了淡青玉瓶。

    他捧花而来,步伐悠然。嫩绿的云锦纱袍在他的步履间,飘若云烟,为这方静谧单调的小小院落,带来一抹旖旎。

    夙尾静静站在原地,似是迎接,却也没避让。

    谛知越走越近,终于在咫尺的距离停步,目光灼灼。

    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气侵袭萦绕,占据在静谧的空气中。

    夙尾笑了笑, “仙君果然衣服很多。”

    谛知微微俯首,柔声低沉道:“你觉得哪一件更好看?”

    夙尾诚恳道:“方才那件。”

    “哎呀,可惜已经弄脏了。”

    仙君拖着散漫的语调,似是惋惜,眼里的笑容却是溢了满院。

    人既然已经进来,也不至于真的赶出去。

    夙尾心平气和地为谛知介绍小院的布局。

    她的小院与旁人的洞府不同,不仅空间小,还十分简陋,若不从正门而来,任谁也猜不到这是一洞之府。

    一条鹅卵石路连通洞门与厅堂,两侧不过两片绿草,一方石桌。

    谛知似是无意的扫了一眼石桌上的氤氤热茶,薄唇微弯。

    走在他前方的夙尾,领步穿过这条小道,抵达厅堂。

    厅堂一如小院,除了光线不错,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一套梨木桌案,一架百宝柜,便没了。

    谛知将野花放置在桌案,便赖在百宝架前不走。

    夙尾当他是稀奇下界的小玩意儿,背手站在他身后,任他观赏。

    百宝架有许多层,每层都几乎挤满了各种各样的物品,有的破损,有的落灰,隐约能看出主人的喜好。

    谛知从第二层一个浑圆透亮的棕色瓶子里,抽出里头的物件。

    一根苍青含光的玄雀羽毛。

    谛知顺着羽毛的纹理捻搓了两下,觉得十分有趣。

    猛然间,一股妖风闪动,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觉得指间一轻。

    再转眼,那根尾羽便落在了夙尾手里,被她收进内袖。

    谛知讶然,幽亮的凤眸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道:“姑娘很重视。”

    夙尾没有否认,只道:“玄雀是妖族的信使,繁衍极多。仙君若是喜欢,可以养上几只。”

    谛知垂眸,不知听到哪个词,忽而笑了一声。

    自知并没有说什么笑话的夙尾,敛容无语。

    手中空空的谛知转身继续探寻起百宝架,左看看右摸摸,似乎对每一样物品都充满了好奇,时不时询问着。

    夙尾站立在他身后三步外,规规矩矩作答。

    架上的东西,无非就是三种来头。

    杀妖时缴获的。

    杀妖时,对方求饶进贡的。

    以及偊康送的。

    最后一种夙尾并没有直说。

    她和偊康是私底下的关系,纵观整个妖界,也没几个人知道,犯不着交代给随意问问的仙君。

    谛知伸出手指,一排排的点着。

    在正中一排,有一处明显的空位,似是在等待某个特别的物品。他的手指点过空位时顿了一下,最后落在附近的陶瓷口哨上。

    陶瓷口哨尾部印着一团粉云,像是花丛,但因为制作工艺极其粗糙,看起来模糊不清。

    “这是什么?”

    谛知举着陶瓷口哨问道。

    夙尾身形一动,比她更快的是谛知的手。

    谛知把口哨收进袖中,笑容转深,“看来又是姑娘珍贵之物。”

    夙尾脸上流出一丝冷郁,又很快平静道:“不过是人间的小玩意儿,既不美观音色也杂,不值得仙君如此。仙君若是喜欢,我送仙君别的。”

    她垂眸在脑中清点,很快从乾坤袖中摸出一把香云竹雕刻的精美口哨。

    既有野趣,又有颜值,她猜谛知会喜欢。

    谛知果然很感兴趣,立刻问道:“哪儿来的?”

    偊康送的。

    夙尾眼也不眨,“坊市买的。”

    谛知的手在她的上空打了个转,又兜了回去。

    他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仙人风度,似笑非笑道:“岂能夺姑娘所好。”

    夙尾几乎要被逗乐,她用眼神扫了扫谛知的左袖,暗示里头的陶瓷口哨还新鲜热乎。

    谛知哑然,只好伸进左袖掏摸。

    他摸了好几下,却拿出了一枚白璧无瑕的玉牌。

    “交换。”

    玉牌灵气环绕,若隐若无的浮现‘浮元’二字。夙尾知道这是掌管一宫之主的上仙才能颁发的信物,其中暗含的神通和作用数不甚数,第一次得缘见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谛知低沉的声音带着哄诱意味,重复道:“与我交换。”

    夙尾把手背回身后,腰身立得笔直。

    “罢了,”她笑了笑,“纵然仙君不问自取,我也不敢占仙君的便宜。”

    谛知目光幽幽,盯着夙尾低声道:“你骂我。”

    夙尾回视他,“仙君抢我东西。”

    也不知这句话又触发仙君的什么毛病,仙君独自又高兴了半天。

    突然,他笑容隐淡,问了个古怪的问题。

    “这枚口哨和你内袖的玄雀尾羽哪个更重要?”

    夙尾愣住。

    柔软的羽毛在内袖中刮印着她的皮肤,好似在无声的呼应这个问题。

    她发觉自己竟一时答不出来。

    长生无趣的仙君似乎终于在这方小院中寻得了满意的趣味,笑着将玉牌放置在百宝架上,带着在夙尾心中分量沉重的战利品,化为灵云消失。

    夙尾全然没有料到堂堂仙君竟真的干得出抢人东西的事,站了足足半柱香,也没能压住心头的火气。

    她用两指刁起玉牌,用力捏压。

    玉牌品质很好,纹丝不动。

    她垂下长睫,睁出妖瞳,一团本命妖火腾空窜起,缠烧玉牌。

    玉牌白净清透,焚烧不坏。

    如此折腾了一会儿,她终于缓缓吐出郁气,把玉牌丢进乾坤袖。

    眼不见,心不烦。

    夙尾在洞府里足足等到天色近黑,确定偊康已经回府,这才出门。

    与装模作样的流云别院不同,偊康在广偊城的老巢布局简单得很多。

    她隐没妖气,化为轻烟,随风混了进去。

    偊康正在练习术法,夙尾看了一会儿,认出是入脑噬心的读心术。

    躺在地上口吐血沫的可怜靶子已经断了气。

    夙尾静静等了一会儿,见下人收好了尸才现身进去。

    偊康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皱眉钻研着术谱上的妖文,头也不抬道:“怎么半天才进来?”

    夙尾弯腰行礼,坦诚道:“收尸麻烦。”

    “这么怕麻烦可不像你,夙尾,你近来愈发难使唤了。”

    偊康的视线从术谱转向堂下女妖弯曲的脊背,辗转加深。

    他没有喊起身。

    夙尾便躬得更深。

    “起来吧,”偊康收起术谱淡淡道,“这么端正做什么。”

    夙尾席地跪坐,“想来向殿下请教谛知仙君的事。”

    偊康支手按揉太阳穴,沉声道:“仙界向来不掺和妖、冥二界之事,谛知职位虽重人却清闲,闲逛找点乐子罢了,昔日老妖王在世时,他也没少来。”

    “可他今日随二殿下来,之前倒未听闻二殿下有仙界的朋友。”

    “我已查过,稚淮手里有颗黎光清毒丹,谛知持宝来换。”

    说到这里,偊康脸色便有些不好,“一整颗虹晶。谛知倒是大方,就是便宜了稚淮,这下他的本命丹火又有所突破。”

    夙尾在脑中过了一遍黎光清毒丹,不解道:“神仙自有仙骨,百毒不侵,他要这个做什么?”

    “自然因为罕见。”偊康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仙人爱集宝,这是他们仙界的通病。明明什么都不缺,却还要摆在宫里欣赏,也不知都什么毛病。”

    夙尾十分赞同最后一句。

    “他前些时日去海域遨游,见了不少艳丽海妖,怕是腻味颜色,一时想换换口味缠上你,也是正常。你好生招待,尽量安排几次与我偶遇。虽说不会有什么明面的好处,但若能与我深交,长老总归要权衡一分。”

    他看得透彻,没想到历来最利落的下属这次却没有吭声。

    “夙尾。”

    他冷眼看向她,这一声,暗含警告。

    夙尾抬眸认真道:“殿下若想得四位长老助力,不如先把重心放在广偊城的子民上。百年来广偊城越来越大,但也越来越乱,殿下可曾发觉?”

    广偊城是偊康直系领地,由他一手掌控。自从前妖王逝世妖族内乱后,妖界最和平的两片土地便是广偊城和稚淮管理的百稚城。

    偊康眯起狐眸,“你是要来与我说这些。”

    夙尾心中叹气。

    “我之大计,你最清楚。广偊城乱也好繁盛也好不过是小小一地,眼下我已集满二十四族族印,再添上不日后的翃夷,便能亲上万妖庭!”

    夙尾看向自己的十指,苍白消瘦,有些想不到其中十五枚族印都是她送进来的。

    偊康知她所想,调整面容平静道:“我知道你这几百年来成长不少,总归要走上独立那一日。”

    夙尾淡色的长眉果然蹙动。

    偊康再接再厉,“我们既然已经走完了前面的泥途,马上步入大道,更要坚持才是。”

    他笃定道:“这几年我已在西凌安插了人手,不日便要内乱,你先去准备一下。”

    夙尾微讶,上个月前偊康第一次告诉她新目标是西陵翃夷,没想到已经布局了这么久。

    她没有多言,淡淡道:“是。”

    临走时,偊康忽然叫住她。

    “你有空时去备几件鲜艳的衣裳。”

    夙尾看向自己的灰白素衣。

    “谛知仙君纵然最近转性于你,但想来不会长久。过几日我去天宫拿瓶焕颜丹给你,你先把珠钗衫裙备上,若缺灵贝便自行去候老那里支取,不用我教。”

    偊康难得啰嗦,却踢了个铁桶。

    夙尾只是哦了一声,便随风而去,让他心情又差了几分。

    “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旁听了许久的候老感叹道。

    偊康额角微抽,“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候老摸着稀疏的胡子,回忆人间的话本,“我为殿下感同身受,夙尾虽不是殿下亲女,但由殿下一手教导长大,远胜亲女。”

    “人界俚语里,长大的儿子会远游,女儿嫁外户,没几个能踏实留在身边还报亲恩。”

    “好在夙尾洞主自从脱离原族后,便断了亲情友爱,一心归顺殿下,倒是比子女要可靠得多。”

    候老望着夙尾远去的痕迹,悠悠捋胡。一转身,就被自家殿下阴郁的神情吓了一大跳。

    “归顺?”偊康冷笑重复,“归顺!”

    “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一心一意。”这位居坐高台的妖界二殿下缓缓起身,睥睨着远方的山脉。

    “万物于我,不过权衡。万妖于我,不过手段!”

    他想起方才夙尾那深弯的腰,深深道:“若无钳制,何来一心。”

    殿堂之下,白发老头早已吓得瑟瑟发抖,俯地贴面,再无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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