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姜暖把记事本平摊放在桌面上,用手掌轻轻地拍散表面散落的灰尘,她捻着纸张一页页地翻开。

    五岁的她,对事情的记忆并不深刻,而记事本里所记录的一幕幕,就像被赋予了时间的记忆,点点滴滴从她脑海中唤醒。

    -

    2004年立春。

    隔壁的傅家搬来恰好一周的时间,正逢大年初四,江晴得了空,非要嚷嚷着请傅舟成一家子吃饭。

    一大清早,姜暖就被江晴嚯嚯着干苦力,她背着小竹篓去刘奶奶家取预定好的两只小母鸡。

    小母鸡有些重量,她个头娇小,穿着厚重的羊羔绒外套,背起装着母鸡的小竹篓,走起路来左摇右摆。

    她特意避开居民区的鞭炮声,绕道从小公园边上走,走到公园门口时,远远望见前方的梧桐树下,一名身穿白色运动装的男孩,被三个小胖墩围堵。

    他的书包落在脚边,散了一地的书籍和文具。

    姜暖悄摸摸地靠近,只听闻其中一名较高的小胖墩,拿起厚厚的本子,拍着男孩的左脸,警告道:“早点把寒假作业交出来,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非要让我们动手。”

    男孩脸色泛白,清清冷冷,他紧抿的薄唇微微颤抖,深邃的眼眸中却蕴含着水光,显得既可怜又委屈。

    小胖墩把书包里的本子全部搜刮后,还不够尽兴,捡起地上的马克笔,想要在男孩的脸上涂鸦。

    姜暖不自觉地蹙起眉头,她捡起脚边的树干,当即想上前去帮忙。

    无意间,瞥见公园里蹿出一只灰黄色的田园犬,她连忙扔下手里的枝干,摇摇晃晃地朝梧桐树跑去。

    小胖墩手里的笔刚在他白皙的脸上画下一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甜腻娇柔的呐喊声。

    “让一让,前面的谁谁,让个道。”

    仨人刚回过头,姜暖的小竹篓甩在拿着马克笔的小胖墩脸上,其余两人慌忙躲闪。

    竹篓落地,开了天窗,两只小母鸡扯着“咯咯咯”的嗓子跳出来。

    姜暖朝着狗的方向喊了一声:“喂,阿黄。”

    田园犬闻声望去,两眼泛光,撒着腿朝两只母鸡狂奔而来,母鸡蹿在三名小胖墩中间,扑着翅膀直叫唤。

    三名小胖墩见田园犬一脸凶相地冲过来,乱作一团。

    一刹间,鸡飞狗跳。

    尖叫声、狗叫声、鸡叫声混杂在一起,绵延不绝。

    趁乱,姜暖捡起地上掉落的本子,胡乱地塞进书包里,而后紧抓着男孩的手,牵着他飞快地跑开。

    两人跑进居民区的巷子里,确认人没有追来,她背靠着墙,喘着粗气。

    “没有全部捡完,但是本子全在这儿。”她把书包递到他面前,眼瞳中映着他清秀俊逸的容颜,唯独脸上黑色的笔迹,略显刺眼。

    “谢谢。”他轻吐一句,眸光里的水雾还未散去。

    姜暖扭着头,愣愣地对视着他的眼眸:“哭什么?你完全可以还手打回去。”

    憋了半天,他弱弱地吐出一句:“老师说,不能打架。”

    “但老师没说不能还手呀。”

    她强硬地回怼。

    似乎没有理由反驳,他堵着口气,从脸颊延伸至耳根,都泛着红。

    这一刻,姜暖对他的印象就有了难以改变的雏形。

    软柿子、爱哭包。

    “罢了罢了,我要回家了。”她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丢了两只鸡,回去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见她提步要走,他觉得出于礼貌,理应告知对方姓名:“等等,我叫……”

    她脚步未停,但悦耳的嗓音深深地刻入他的心底。

    “我知道,你叫傅嘉遇。”

    夜晚。

    傅舟成和阮婷领着傅嘉遇来到姜家,两家人同桌吃饭时,傅嘉遇才知道,眼前这位头上扎着羊角辫,苹果脸,仗义相助的小女孩,名叫姜暖。

    酒足饭饱,大人们在客厅里喝茶闲聊。

    姜暖与傅嘉遇并肩坐在二楼的阳台上,夜幕中的烟花绚烂夺目,从围栏往下瞅,隔壁傅家的院子和大门一览无余。

    她之所以能够一眼认出他,正是因为每天都能从阳台上望见他在院子里看书。

    他不言,她不语。

    耳边轰隆隆的爆竹烟火声持续到他归家前的一刻。

    -

    春节后的某天,阮婷带着傅嘉遇再次来到姜家,这也是半个月来两人头一回相见。

    姜暖躲在墙角,大致听见阮婷对着江晴说,要随着傅舟成出差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傅嘉遇就暂时托付给姜家。

    姜、傅两家在爷爷奶奶那辈就是世交,江晴自然是非常高兴地同意了。

    当江晴领着傅嘉遇站在她面前时,说出口的话竟是:“姜暖,哥哥要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你一定要照顾好哥哥。”

    从那天起,姜暖的肩上就承担起照顾哥哥的重任。

    让她料想不到的是,他不仅没有反驳,还很欣然地默许了这件事。从此之后,姜暖不管走到那儿,屁股后面就总会跟着傅嘉遇这条小尾巴。

    某一日清晨。

    傅嘉遇在房间里练琴,悠扬的琴声缭绕耳际,一串串灵动的音符滑过心田,姜暖随着他的音乐哼着小曲儿,脚步哒哒哒地跑上楼。

    她推开他的房门,满屋子寻找可以用得上的工具,嘴里不停地叨叨:“爱哭包,你好了没?我做了好吃的东西,快来尝尝。”

    见傅嘉遇丝毫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她撇了撇嘴,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两本硬壳书,临走前叮嘱:“我在院子里等你,来晚了可就没有咯。”

    待他一曲结束,才想起姜暖刚刚来过。

    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烟火味,他披着外套下楼,刚走到客厅,便瞅见姜暖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她的跟前堆着一小堆柴火,已经燃烧殆尽。

    此时,她正拿着手里的两本硬壳书,拼命地从柴火里掏地瓜。

    一个黑乎乎的地瓜滚在她的脚边,柴火里随之蹿出一小戳火苗。

    霎那间,姜暖被一股力道拽着后退几步,她跌坐在地上。

    傅嘉遇长吁一口气,好在他反应及时,姜暖才没被蹿出的火苗烫伤。

    她悬着一颗心,看着面前的傅嘉遇,还来不及说话,就遭到他一脸严肃的教育。

    “小孩子不能玩火,你不知道吗?还凑得那么近,万一被烧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只是想给你做烤地瓜吃呀。”她撅起嘴,还没有意识到错误的样子,重新拿起硬壳书,想要将地上的地瓜重新铲起来,嘴里嘀嘀咕咕,“好心没好报,下雨戴烂帽。”

    傅嘉遇全程黑脸,揽过她手里的活,把地瓜全都挪到院子的小桌板上。

    他狐疑地看着那几个烤得乌漆嘛黑的地瓜,这玩意还能吃吗?

    破开一看,半生不熟。

    以至于地瓜没吃成,还废了他两本硬壳装的五线谱。

    事后姜暖一直怀着愧疚的心,蓄意讨好。

    直至晚饭后,她端着一盘子葡萄,悄摸摸地蹿进小客房。

    傅嘉遇坐在书桌前做题,睨了一眼姜暖摆放在手边的葡萄,他动了动唇:“我不吃。”

    她见他紧锁的眉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想来是遇上了难题。

    “哎哟,我真没注意那两本书是你的谱子。”她拽下一颗葡萄,递到他的嘴边,“大不了,等我长大了赚钱给你买很多很多的谱子。”

    半响,他顿住手中紧握的笔头,张嘴吃掉她手里的葡萄,闷声说:“一言为定。”

    从小客房回屋后,姜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月色朦胧,空气里夹杂着刺骨的寒意,她裹紧被褥,闭着眼睛假寐。

    静谧中,墙边隐约传来稀稀疏疏的动静,她搂起枕边的泰迪熊,轻手轻脚地下床。

    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大好,她生怕弄出大动静,踮起脚尖,缓缓地走到小客房门口。

    压着嗓子问:“傅嘉遇,你睡了吗?”

    她难得直呼他的姓名。

    “没。”门缝里传来一声发紧发颤的嗓音。

    哪怕他极力克制,还是被姜暖听出端倪。

    她推开房门,屋里拉着窗帘,仅仅透进一丝微光。

    听见床上的人动了动,她小声地说:“不用开灯,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她摸黑走到床边,在床沿处坐下,傅嘉遇板直身子,面对着她。

    他背着微光,看不清面容。

    “你害怕了吗?”姜暖柔柔的声音,似暖阳,仿佛能驱散黑暗。她把小熊塞进他的手里,“我让它陪着你,你就不会害怕了。”

    而后,她想了想,引导他捏住小熊的手:“或者,你可以捏捏它的手,软乎乎的,很舒服。”

    她认为她喜欢的事,他也会喜欢。

    傅嘉遇轻笑了一声:“我不是害怕。”

    只不过是不习惯,他想回自己的房间,可以抱着他的小被子,这些日子没有小被子陪在身边,根本睡不着。

    但他却不能说实话,一方面江晴不会同意他独自在家里过夜,另外一方面更怕姜暖笑话他。

    “那你是因为,做不出来题目才哭的吗?”姜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张地解释,“不不不,你没有哭,你只是难受。”

    她猜对了一半,他确实睡不着很难受。

    傅嘉遇揉了揉她的发顶,安慰道:“你去睡吧,我没事。”

    姜暖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出门前,她还好心提醒他捏手手。

    “捏捏”这个词,自此在他心里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于是一整晚,傅嘉遇听话地捏着泰迪熊的手,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

    捱到傅舟成和阮婷出差回来,学校也快开学了,他就读的小学离家有点儿远。

    加上傅舟成和阮婷平日里忙于工作,很少能有时间接送,所以傅嘉遇早早就被安排着住校,基本上只有周末才回家。

    每逢假期,两人都会凑在一块儿玩,时常傅嘉遇都会教姜暖练习写字。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暑假来临。

    姜暖一直记着上周傅嘉遇临行前,答应要在她7月7生日那天,领着她去河边抓鱼。

    然而,直到她生日当天,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后来,还是偷偷听见江晴在电话里同阮婷聊天时,说起傅嘉遇去了夏令营的事。

    夜晚,她与父母在家吃的生日宴,切蛋糕,一家人其乐融融。

    但她心里总感觉缺少点什么。

    也许是,期盼已久的承诺没有得到兑现吧!

    隔日。

    姜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她揉了揉朦胧的双眼,光着脚丫跑去开门。

    推开房门的霎那间,她看见傅嘉遇头戴草帽,背着个旅行背包,脖子上挂着一台数码相机,手里拿着捕鱼的捞网。

    咧着灿烂的笑容说:“起床了,带你捞鱼去。”

    所有的不开心在此刻化作云烟,她麻利地换身衣服,飞奔下楼。

    傅嘉遇对江晴一顿诚恳的述说和保证,江晴才终于松口放人。

    他踩着自行车,姜暖在后座紧紧地搂着他的腰身,和曛的风迎面拂来,枝头的树叶沙沙作响,树林中传来知了的鸣叫声。

    捞鱼的地方离家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由于夏季为了吸引游客,商家特意在鱼塘边上种植一大片向日葵花田。

    在姜暖小小的世界里,头一回见到这么壮观的向日葵花,嚷嚷着非要拍照,她跑进花田里,选了一处最佳的位置,摆好Poss。

    傅嘉遇拿着相机对焦镜头,忽然感觉缺少点什么,他从背包里取出一只泰迪熊,扔给姜暖。

    “冬瓜妹,送你的生日礼物。”他笑着吼了一声,“生日快乐。”

    姜暖不知道的是,为了买这只泰迪熊,花光了他辛苦积攒起来的零花钱。

    -

    她拿着捞网,光着脚踩在鱼塘里,睨一眼认真观察鱼群动向的傅嘉遇,疑惑地问:“你不是去夏令营了吗?”

    傅嘉遇微微一愣,显然不敢相信她会知道这件事。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随之转移话题:“鱼往你那儿去了,快捞。”

    姜暖没有动作,反而把捞网丢进水里,插着腰,像个小大人一样看着他:“你不是做不出题目都会哭的好学生吗?为什么要逃课。”

    她虽然不太能理解夏令营是什么,但猜测应该也是某种培训班,从培训班里跑出来,就跟逃课是一个性质。

    “我有请假的。”他还是弱弱地回应了一句,口气上听起来严重的底气不足。

    像是故意保全他的面子,姜暖没有再过多的询问,不过却加快了捞鱼的速度。

    眼下,她的脑子里仅剩一个念头,快点捞完,结束战斗。

    结果是,在她胡乱的捕捞之下,两人只收获了两条手指般大小的小鱼。

    原本计划玩三个小时,也被姜暖以“玩累了”为借口,提早收工回家。

    傅嘉遇把她送到家门口,亲眼看她走进家门,才转身离去。

    整个暑假,傅嘉遇都在夏令营里度过,基本没有什么机会回家。

    往后的日子,两人一起玩的机会更是屈指可数。

    一年后,姜暖步入小学的校门,却跟他读的不是同一所学校。

    傅嘉遇面临升学的关键节点,学业繁忙。

    有时,她仍会习惯性地站在阳台上,往傅家的院子里瞅一瞅,却再也没能见到他的身影。

    -

    直到,那一年的秋天,姜暖的印象很深,梧桐树的树叶黄了,北风一吹,枝头的落叶纷纷扬扬,给道路铺上一条金黄色。

    她碰巧放学回家,远远瞧见家门前停放着一辆中型货车,工人们来来回回往车上搬着各种家具。

    江晴和阮婷站在旁边聊天,姜暖小跑过去,疑惑地问:“阮姨,你们要搬家吗?”

    “是呀。”阮婷脸上挂着柔和的笑。

    江晴在一旁附和着说:“你傅伯伯他们要出国咯,以后不知多久才能见到了。”

    出国?

    那时姜暖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她只知道江晴说很远,那应该就是很难到达的地方。

    她一路小跑进傅家的院子里,正巧碰见傅嘉遇捧着一纸箱的东西迎面走来。

    “你,出国后要继续加油学习。”她觉得自己在关键时刻还是选择说了一句废话,“还有男孩子不要总是哭哭啼啼的。”

    傅嘉遇顿住脚步,柔和的眸光直视着她,回了一句:“你也是,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默默地注视着他把箱子搬上车,又瞥了一眼江晴和阮婷依依不舍拥抱在一起,一时忍受不了这种离别的场面。

    不知不觉中,她红了眼眶,眼里的酸胀感充斥着心头。

    迈开脚步的那一刻,她听见身后传来傅嘉遇如春风般温暖的声音:“姜暖,后会有期。”

    她猛地回头,对视上他如浩瀚星辰般的眸光。

    后会有期。

    是还会相见的意思,对吗?

    一句话噎在心口,她勾着唇角,朝他挥了挥手。

    再见,爱哭包。

    -

    尾页。

    梧桐树下,自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我愿用余生的时光,默默守护着你。

    她用指腹轻柔地抚过每一个字眼。

    心情顿然明朗。

    曾经的她以为这根小尾巴,是懦弱地寻求庇佑,实则却是在她身后保护。

    -

    木门“吱呀”的一声,微光从门缝中透入,随着“叮叮叮”的铃声传来,姜暖缓缓地回过头。

    蓦然间,与他的眸光隔空交汇,在她的眼眸中,那双明镜止水的眸子,似乎沾染了盛夏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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