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的藏羚羊队全速奔进,它们翻过山、越过悬崖、穿过峡谷,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蕉娇面颊,让人睁不开眼。山石簌簌,噼里啪啦溅在她身上,比任何一种虫子咬她还要疼。
昆仑山中的花草虫兽都听说了蕉娇的故事,当藏羚羊队经过的时候,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
“呀,就是你这株小芭蕉要去昆仑神山?”
“咦,你这么小,怎么就成精啦?”
“你是怎么成精的?”
“为什么你的本体会受伤呀?”
“真的没有神山,你被老妖怪骗啦,回去吧!”
“说一说你是怎么修炼的嘛?”
“别往前啦,前面已经什么生物都活不下来啦……”
藏羚羊感觉到蕉娇的安静,喘息着问:“要停下来吗?”
“不。”
天气越来越糟糕,环境也越来越严酷,蕉娇已经记不得时间,不记得自己往里走了多久,却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虚弱了。
中途有紫花针茅的姐妹给她精血,可以让她在昆仑山好过一点儿,那缕精血还在,可是她依旧喘不上气了。
到……时间了吗?
藏羚羊的脚步慢下来。
苍茫天地间,万籁俱静,原本浩浩荡荡百余只藏羚羊只剩下驮着蕉娇的那一只。往昆仑山深处的路陡峭狭窄,野石横生的峭壁经不住一队藏羚羊反复蹄踏。一羊一人,已经独自穿过无人区,深入了之前从未踏足的区域。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藏羚羊停下来。
“嗯。”蕉娇喘了口气,知道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
“你也只能到这儿了。”藏羚羊说。
蕉娇环顾四周,虽然往里走了这么久,也翻过了好多好多山,可是纵目望去,远处依旧是山,旷野依旧望不到尽头。每一座山,一样的巍峨,一样的美丽,可是一样。
没有哪一座像神山的样子。
“你放我下来吧。”蕉娇说。
蕉娇下了地,踉跄两下,软脚跌在地上。
“你没事吧?”
蕉娇顺势仰躺,吐出一口气:“没事。”
藏羚羊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默默看着她。
此刻,蕉娇已经无力维持伪装术,展露出芭蕉精原本的人形体来。皮肤变回绿色,头发变回绿色,丝缎一样的头发和皮肤微微泛着柔光。她的眼睛也变回暖白色,润亮如圆月。她伸出手,十指细长,绿葱似的。
“我其实还想往里走。”蕉娇开口,“可是我已经没力气了。”刚刚即便藏羚羊不说,她也马上要从它背上摔下来了。
藏羚羊没有说话,慢慢地跪伏下来,整个身体都扑在地上,冷风从峡谷呼啸而过。他让她重新上来。这一路,他知道她在追一个永远追不到的月亮。
蕉娇偏头看他一眼,没有起来,回正头,玉色的眼睛看着夜空,“你回去吧,藏羚羊。”
藏羚羊睇着她,“那你呢?”
蕉娇没有说话。她要死了。
藏羚羊看了前方一会儿,又看了蕉娇一会儿,最终起身,默默离开了。
“老乌龟常常讲你的功绩,讲妖怪们都听你的话,讲你威风凛凛,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王……”
“我成精前就一直想,希望成精后能来见你……”
“人很厉害,很了不起,在人的世界我很开心……”
“……可我有时候也在想,妖也不差呀……我们也有了不起的时代,如果你出现,我们妖应该也会一样厉害……”
“你是我们的王啊……”
说话间,蕉娇的身体蔓延出无数的毛细根丝,蜿蜒着漫散开去。她细嫩洁白的根丝像雪,渐渐地、渐渐地铺满整片山谷。
她这一生,有两个愿望。
一是修炼成精,二是朝见她的王。
她成精了。可惜,死在了去朝见的路上。
蕉娇的毛细根丝越铺越远,越铺越远,铺过野兽的骸骨,铺过植物的枯根,一直一直往昆仑深处铺去……
突然——
“哎哟……”蕉娇叫了一声,她最末端的根丝不知道触到什么,一阵痛感从末端传来。植物的本能让她快速回缩,然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拽住了她,铺天盖地的疼痛传了回来。蕉娇收回了所有根丝,然而被拽住的那处不管她如何用力都收不回来。
“哎哟,哎哟……”蕉娇痛得大叫,“你是谁?!”那个东西明明和她绞在一起,可是她却感应不到是什么,恐惧令她更疼了,“白泽吗?是大王吗?我是一株芭蕉精啊……我是来见你的……”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更紧的缠绕住她,恨不得把她的根丝绞断。
“别扯了别扯了……哎哟……疼……”蕉娇痛得打滚。疼痛像暴雨一样冲过全身,更像闪电劈过,蕉娇蜷缩起来,恨不得现在就死掉。她觉得自己已经被被撕成了碎片,变成了一堆烂根。
痛……
痛……
痛……
也不知道痛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震耳的碰撞声,一声一声,地动山摇,她睁眼一看,她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周围黄沙漫天,什么都看不清楚,而她的毛细根还是被什么拽着,感觉就在前方最大的一个旋风里。
许多狂风打着旋儿,互相碰撞搅动,卷起的山石被碾成灰沙,更使一切混沌不堪了。蕉娇狼狈地躲着旋风,不想被卷成肉末。而山崩地裂的撞击声近在咫尺,震得蕉娇头晕目眩。
怎么……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完了……看来她要死在这里了……
到底是谁啊,非要把她搅进旋风窝了来!连个完整的身体也不留给她!
蕉娇突然生了气,反正早晚都是个死,拼着最后一口气,一头撞进最大的漩涡里——
就在她撞进去的瞬间,一个苍老冷硬的老太婆声音响起:“谁?!”
周围旋风一下都停了,卷起的风沙也瞬间落下来,一面高耸入云的石壁突现眼前,而在石壁面前,一缕透明的、带着丝丝黑气的魂魄轻悠悠立在地上——是一个老太婆的魂魄。她皱纹深深,头发花白,眉间严肃地皱起川字,目光如炬,不高兴地瞪着蕉娇:“哪儿来的小芭蕉?不怕死吗?”
“要死了要死了!”蕉娇气鼓鼓地叫,同时看见她正踩在毛细根上,“劳您高抬贵脚,放过我的根!”
老太婆低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脚已经和蕉娇的根缠绕在一起,她皱了一下眉,往旁边一飘,未曾想她不仅没解开,还把蕉娇拽了一把。蕉娇扑过她透明的魂魄,一头撞到石壁上。
“哎哟!”
“嗯?”老太婆有些惊讶,盯住脚上的根丝,又轻飘飘往上一飞——蕉娇蓦地倒挂起来,又一下子撞到石壁上。
“哎哟——”
根丝牢牢地抓着老太婆的脚,像是长进了她的魂魄里似的。老太婆盯着脚上洁白的根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蕉娇眼冒金星,额头上冒出绿色的汁液,“太过分了,你太过分了……”下一秒,一股钻心的疼痛重新席卷全身,蕉娇“啊”一声,倒地翻滚。
老太婆目光烁烁,金色的丝从她透明的魂魄里释放出来,一缕一缕地缠上蕉娇的根丝,逐渐缠到蕉娇脚上,似乎还要继续往蕉娇腿上爬。
“有生之年还能遇到合适的身体……”
蕉娇疼痛万分,惨叫不已:“啊……救命……救救我……”
老太婆充耳不闻,金色的丝一寸一寸钻进蕉娇身体。
“你……你要夺舍吗……”蕉娇睁大眼,反应过来。
“不不不……你走开!”蕉娇扭动着挣扎,“我不要……”
可是可恶的老太婆不为所动,继续往上绞缠着,蕉娇的身体到处都是绞破的伤口,绿色的汁液糊得满地都是。
“这是我的身体……”蕉娇反抗着,可是力量越来越弱。
就当金色的丝要全部占领蕉娇的身体时,蕉娇绿色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她的皮肤一块一块剥落,落地的瞬间变成了伤痕累累的芭蕉叶碎片。
老太婆眉间的川字皱起来,立马停下手,“不能生夺……”她盯着透明的蕉娇魂魄看了两眼,收回了金丝。蕉娇的身体紧跟着变回实体,奄奄一息倒在地上。
老太婆围着她飘了两圈,似打量似评判似疑惑。
“你反正都要死了,把身体让给我怎么样?”老太婆开口。
“不可能!”蕉娇喘着气,用尽力气大喊。
老太婆眼珠一转:“你有什么想完成的愿望吗?你把身体给我,我替你完成。”
蕉娇没有回答。吼完上一句实在太累,她说不出来话,只能不停喘气。
老太婆觉得有戏,“你才三百岁,一夜成精,有了承受不住的机遇,再过几分钟本来就要死了,不如把身体给我——你想做的任何事,我都可以替你完成。如何?”
蕉娇还是不说话。
老太婆眉头一皱,“你就没有什么非报不可的仇,非杀不可的人?或者放不下的老母亲,想救的爱人?”
蕉娇虚弱笑了一下,“行,你让我死前见到白泽我就把身体给你。”
“白泽?”老太婆皱眉重复,眼神突然一厉,“一个妖族的叛徒有什么好见的?!”
“你胡说什么!”蕉娇气得坐起来,“白泽是神,是我们的王,不是什么叛徒!”
“哼,一个给黄帝老儿练白泽图残杀妖怪的妖怪,不是叛徒是什么!”
“你乱说!你听谁讲的?!”
“没时间了,你给不给?”老太婆盯着她。
“不给不给!”
“我如果能让你活呢?”
蕉娇愣了一下,“是你活还是我活?”
老太婆盯着她:“两个一起活。”她需要一具有活气的身体,蕉娇必须活着,“不仅能活,我还可以帮你炼化妖丹。”
“你如果住在我的身体里,我会被你挤出去吗?那到底是你控制着我的身体还是我控制着我的身体?”
“能活不就成吗?”老太婆不耐烦,“哪儿那么多问题!”
“那可不一样!”蕉娇瞪大眼睛,“我要是活着只是为了你能活着,什么都干不了,那我还活什么!”
看着蕉娇身体里越来越少的生气,老太婆一咬牙,“行,身体你用,我待着就行。”
“那你图什么?”蕉娇疑惑,“如果你待在我身体里什么都做不了,那你干嘛要我的身体?”
老太婆:“……”她缓了一口气,“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只一件。我救你,时机到了,你让我用一次你的身体。”
好像……还行。
有妖丹,能活着,身体也在……
“行不行?答不答应?”
“说白泽不是叛徒。”
“……”
“快说!”蕉娇凶巴巴。
“白泽……不是叛徒。”老太婆闭眼,忍了。
“好。”
蕉娇话音一落,一阵金色的光芒像流水般涌动进她身体,空灵的声音盘旋在她头顶上方:“无根无心,混沌无尽;双魂合一,以灵成契;适我愿来,纵化归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