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

    洗手间里,宋轻歌心不在焉地洗着杯子。心还在刚刚的泥淖里,继续深陷。

    她懊恼于自己的慌乱。但她无法像金宝珠一样坦然地将自己的“不敢”公之于众。

    “轻歌。”

    金宝珠出现在门口,阳光勾勒着她毛茸茸的头发。

    她迟疑地走近,手里拿着空杯子,嘴角还挂着奶渍。

    “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大雾一般的忧虑一挥而散。宋轻歌无奈笑了笑,“没有啦,赶紧把你嘴角擦一下。”

    她顺手拿过金宝珠的杯子洗了。

    “但我刚刚说你可以报名课代表的时候,我感觉你好像不开心。”

    金宝珠摩挲着手指,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担忧地望着她。

    宋轻歌揪了揪她婴儿肥的脸,眼睛和嘴角都笑成弯弯的弧线。

    金宝珠拿开她的手,“哎呀,你别闹,我是认真的。你也知道我总是说话不过脑子嘛,你刚刚为什么不开心?”

    宋轻歌收了笑容,拉着金宝珠的手来到洗手间外无人的走廊角落。她将手臂搭在栏杆上,感受夏末温热波澜的风。这里可以远眺到操场和校外的建筑群。

    宋轻歌把后排两个人的排名悄悄告诉金宝珠,她惊恐地下巴都要掉下来,慌忙道歉。

    “不是你的问题,”宋轻歌打断了她,“是我自己的问题,至于课代表...”

    她扭头看向金宝珠湖水般的眼睛,抓握住一种勇敢的冲动。

    “我不敢报名。”

    金宝珠微微张大眼睛,不可思议道:“啊?为,为什么呀?”

    宋轻歌的视线越过操场,抬起胳膊,指了指右前方几栋蓝白色的大楼。

    “那几栋楼就是附初。”

    那里承载着她三年的时光。

    初二那年,她成为了地理课代表。

    初三开始,地理课常会有随堂小测。

    作为课代表,她异常努力,争取次次都拿满分。而地理老师每次都会在打分之后给她写上鼓励的评语,例如再接再厉、继续保持等等。

    只有她一个人有这样的评语。

    一开始,这是惊喜和秘密,她喜欢这种被偏爱的感觉。

    然而她也不是每次都能做到满分。每次去抱作业的时候,地理老师那时而欣慰,时而遗憾的目光渐渐成为一道压力。

    她开始害怕、抗拒最终厌恶随堂测验,但她无法表现出来。因为她不过是班上中游的一个学生,没有老师会特别在意她,只有地理老师最信任她,最喜欢她。宋轻歌害怕辜负她对自己的期待。

    但这种期待太累了。

    到最后,她甚至希望,如果自己一开始就不是地理课代表该多好。

    宋轻歌怅惘地看向远方烟灰色的天际线。

    金宝珠听完,沉默良久,突然一把子狠狠抱住宋轻歌,把头埋在她肩膀上。

    “呜呜,对不起,我刚刚不应该瞎起哄。”

    宋轻歌侧头,拍了拍她圆滚滚的脑袋,“我都说啦,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又不知情,别说对不起了。”

    金宝珠抬起头,羞愧又认真地看着她说:“可我爸说,无心之过也是过。”

    宋轻歌颇为惊讶,她稍加思索后郑重说:“好吧,那我接受你的道歉。”

    她揪了揪金宝珠的脸颊,金宝珠咧开一个笑,用力点点头,后脑勺的马尾快乐荡漾。

    预备铃响起,金宝珠挽住宋轻歌的胳膊,慢悠悠走回教室。

    两个人的心中都充盈着由秘密而生发出的幸福感。

    “轻歌?”

    “嗯?”

    “我现在是最最信任,最最喜欢你的人。”

    宋轻歌又笑出来。

    “我是认真的!”

    金宝珠急得跺了跺脚,她扭头看看附近有没有人,轻声说。

    “虽然我不了解附初,但我起码在树徳呆了一年。你的名次,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惊讶。我觉得,你有点,妄,妄...”

    “妄自菲薄?”

    “对对对。你不能这样!你在我眼里是最好的。你又会拉琴,又会画画,成绩又好,你就是最完美的。”

    宋轻歌宠溺地看着金宝珠,“那你在我眼里是最可爱的。”

    “没有别的优点吗?”

    “唔,我要认真思考一下。”

    “喂!”

    笑声飘扬在夏日热乎乎的空气里。

    宋轻歌曾经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成绩最普通的学生,不想承受多余的期待。

    然而人的一生总是在与无数种期待作斗争。

    她以为自己放弃了。

    新的期待却已经不自觉在她心底发酵,无声无息破土而出。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中午放学后的步子有多么轻快。

    她轻盈地越过庞大的人群,在校门口看到正在值班的年级副主任萧卫国,也愉快礼貌地打了招呼。

    “哎,宋轻歌,来来来,过来。”萧卫国笑眯眯地招手。

    他是宋轻歌高一时的物理老师。虽然啤酒肚和秃顶这两样中年法宝一个不落,但因为长相富态,在学生之间的口碑却不错,人送外号“萧胖”。

    萧胖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小眼睛笑成一道缝,“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萧老师,我这次分班在班上排第八名。”她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这有什么高兴的?这不是很正常吗?”

    “啊,您早就知道了吗?”

    “你高一每次主科排名我都在关注。”萧胖笑得高深莫测。

    “谢,谢谢老师。”宋轻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没想到老师会这么关注自己。

    萧胖语重心长地感叹:“轻歌啊,咱们高一六班学文科的同学总共就五个,老师对你的期望一直是最高的。给你定个小目标,月考...班级前五!怎么样?”

    “啊?这,这太高了。您不知道,我们班班级前五的同学,高一的时候都是光荣榜的常客。”宋轻歌面露难色。

    “不要妄自菲薄嘛,老师带了这么多年学生,看人很准的,你要相信自己。”萧胖拿着保温杯的手仿佛挥舞着大锤,用力“敲打”着宋轻歌。

    “那,我会努力试一下。”

    “肯定可以。”萧胖用力点点头,“对了,老师找你来还有件事。你还记得去年的新生晚会吗?”

    宋轻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萧胖让她代表高二年级在高一的新生晚会上表演大提琴......

    宋轻歌刚想推辞,萧胖就已经在人群中迅速锁定了另一个老师,相约一起去食堂吃饭,临走前还在风中留下一句话。

    “相信你自己啊!老师一直很看好你!”

    宋轻歌站在人群的洪流中,一阵风吹过。她感觉那阵风在挽着她,让她跑快点。

    新生晚会的事情很快被抛在脑后,老师的话却不停在耳边回响。

    她加快脚步,想赶紧把新鲜出炉的热乎乎的排名告诉妈妈。

    *

    宋轻歌的家虽然就在嘉清市城区,但距离学校比较远。

    她高一时第一次体验住校生活,因为无法适应宿舍的嘈杂,频频失眠。在她的抱怨下,母亲魏秋决定高二开始为她在校外租房子。用昂贵的租金换取宝贵的睡眠。

    她来到出租屋楼下,却没看见妈妈的车。

    她不会没来吧?

    宋轻歌带着失望上楼,一开门却闻见饭菜的香味飘过来。

    “妈!你猜我学号多少?”她迫不及待地问。

    但魏秋似乎没听见,她刚把最后一道菜做好,端到餐桌上。她站在背光处,看不见表情。

    “妈?”

    魏秋沉默少许,一只手绕到后背解围裙,一只手指了指餐桌下的纸箱。

    “你来上学都带了些什么东西?”

    宋轻歌走近,看见自己放在柜子里的纸箱。

    纸箱里有速写本、画笔、颜料、杂志、漫画书、小说等乱七八糟的杂物......

    “你怎么又乱动我房间啊?”

    宋轻歌眉梢的喜悦一下子跌落。

    魏秋把围裙甩在椅背上,一屁股坐下来。

    “我帮你收拾屋子。我不收拾,你自己能整理好吗?”

    “长这么大了,屋子还乱糟糟的。”

    “我要是不进你房间,都不知道你高二了还在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天到晚,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魏秋的话像高压枪一样压得宋轻歌无法喘息。

    进屋之前的期待就像一个笑话。她无力地坐到椅子上,轻声反驳:“我不是天天看,就是想偶尔放松一下。”

    魏秋冷笑一声,“拉琴不能放松吗?该带的琴不带,乱七八糟的带了一堆。”

    她一边说一边盛汤,“等你上了大学,你想干嘛我都不管。但接下来两年是最关键的时间,现在不努力,以后有你后悔的!”

    魏秋将一碗海带排骨汤“嗵”一声放在她面前,开始给自己盛汤。

    “先把汤喝了。”

    宋轻歌望着面前营养丰富、口味清淡的饭菜,失去了食欲。

    “还有,你手机我拿走了。高考之后还给你。”

    “为什么啊,这手机明明是我爸给我的中考奖励...”

    魏秋盛汤的手顿了下,又突然提高分贝。

    “你爸给你的怎么了?你现在租的房子是谁花的钱?每天吃的饭是谁给你做的?别不识好歹,我再说最后一遍。高二了,不要再跟不三不四的人联系了。”

    宋轻歌震惊地瞪大眼睛,“什么叫不三不四的人?”

    魏秋的目光如一把冰冷的剑,仿佛以为自己能够看穿她无知幼稚的女儿。

    她语气强硬地说:“你以为你初中的破事瞒得很好吗?我只是看你快中考了,懒得和你计较。但是现在不一样,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找你爸也没用,这事我说了算。等你高考结束,再给你买新的。”

    内心好像被一种巨大的东西堵塞。宋轻歌移开眼神,用力凝视着对面墙壁上虚空的一点,嘴唇紧紧抿着。

    然而魏秋视若无睹,仿若常胜将军般仰着下巴,端起汤碗喝了起来。

    “赶紧把汤喝了。”魏秋命令道。

    她沉默地端起碗,一言不发地吃饭、回房、关门。

    “砰”一声巨响,将两个人隔绝在两个空间。

    “关门声小一点!”

    魏秋的声音透过掉了皮的白色墙壁传过来。

    宋轻歌泄力地躺在床上,曲着腿,捂住耳朵。

    她翻了个身,背对墙壁,面向窗户,又听见小孩的吵闹声。

    对面住了一家三口,儿子还在上小学。她搬进来的三天之内,听到那位妈妈生气了三次。

    今天是因为动画片,夫妻二人争论了一番作业没写完要不要看动画片,最后妈妈允许他再看半小时。

    宋轻歌竭力将脑袋放空,什么都不去想。

    在喜羊羊和灰太狼的声音中,她好不容易渐渐入睡,却被一阵铃声吵醒。

    又是魏秋的声音,她恭维的语调如病毒般侵袭着房间。

    “张姐...真的麻烦你了...什么路?水仙路23号......”

    “我在睡觉,能不能小点声?”宋轻歌蹬了几下被子。

    说话声变弱,大门吱呀吱呀响,魏秋出门打电话去了。

    她闭上眼睛再次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时针指向一点二十,她下床到洗手间洗漱。

    餐桌上已收拾干净,铺着一张报纸,上面放着一本高中政治书,一个满是笔记的备课本。

    她洗漱完毕,魏秋正好打完电话进来。见她要出门,魏秋快步走向冰箱。

    “先别走,水果拿上。快秋天了,水杯里给你泡了胖大海,记得喝,不然你又说嗓子不舒服。”

    魏秋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切好的水果,递给她。

    “放一会再吃,别吃冰的。明天上午我有最后一节课,中午你自己解决,晚上我来送饭。”

    “知道了。”

    宋轻歌接过沉甸甸的玻璃盒,内心还因为刚刚的不愉快淤积着。而魏秋已毫不在意地坐回餐桌边,开始备课。她是本市一所普通高中的政治老师。

    宋轻歌无言地看着她,内心浮上来一些歉疚。

    妈妈的生活就像一场战斗,前方是工作,后方是女儿。

    她在二者间狂奔。

    宋轻歌转身离开,关门的瞬间,却见魏秋停了笔,凝望着窗外。

    手上的玻璃盒沉得似乎要拉宋轻歌一起坠落。

    她一踏进教室,就发现金宝珠、杨程书和林天璨三个人把自己的座位围得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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