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陈婧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我甚至一度觉得，这是一场梦，但我心里清楚的明白，这不是一场梦。
她真实的存在过，从我鼻尖掠过的秀发，热烈的拥吻，紧紧握着我双手。。。这一切都真实的存在过。。。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亦不会停止，就那样无声无息，悄然的流逝着。
老师的身体，在一点点恢复，虽然说的话仍旧不多，不过精神明显越来越好。
小悠依然在打工，不过没有再去干日结的工作，不加班的时候，晚间会在家里学习关于室内设计的初级课程，因为没有书桌，她一般是在客厅的餐桌上进行学习。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开始每天在家里吃饭，有时候会突发奇想，觉得菜应该这样做，那样做，还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菜谱的做法不好吃，按我的做法，菜会更好。不过小悠喜欢按照菜谱做菜，甚至买了一个电子秤，严格按照菜谱上的分量、重量、步骤进行操作，每次做完会饭，会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很期待的问我好不好吃。
“挺好的，非常好吃。”我说道。
“还有没进步的空间？”她依旧是期待的神色。
“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完美。”
这时，她就会很开心。
我也会做饭，做饭或者洗碗的时候，会穿着小悠卡其色的碎花围裙。
每次穿着围裙的时候，她都会“咯咯”直笑。
围裙的尺寸确实有些小，毕竟她是按照她的身材在网上买的。
“要不重新给你买一个吧？”她笑着问道。
“不用了，挺好的。”我说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而我竞赛的成绩也有了结果。
那天我在家里，用颤抖的手点开网页成绩查询的地方，神情紧张。
小悠站在我身侧，一样紧张。
“要不你来点吧？”我突然停下鼠标，转过头对她说道。
她蒙住眼睛，摇摇头。
“好吧。”
终究，我怀着异样的忐忑心情，闭着眼睛，点了下去，害怕、恐惧、紧张的情绪在心里四处横冲直撞。
“二等奖，二等奖。”小悠的声音响起。
我忙不迭睁开眼睛，真的是二等奖，我终于考过了，感恩、激动、舒缓、轻松等等，种种情绪，在一瞬间杂糅在一起充斥在内心里。。。
。。。
那天，说是为了庆祝，小悠在厨房里忙活了好几个小时，做了一满桌菜。
“不用搞这么麻烦。”我说道。
她倔犟的摇摇头。
煨了莲藕汤、烧了排骨、清炒了小白菜，千张炒了肉丝、豌豆米炒肉丁。
“你这简直是大厨啊。”我吃了一大惊，说道。
她开心一笑。
我们各自盛了满满一大碗白米饭，用饭勺压了压，还能摞起来那种。
接着就是沉默的干饭声，筷子和碗的碰撞声，夹菜的声音，白米饭咀嚼和咽下的声音。
汤还剩少许，所有的菜吃了个底朝天。
我用实际行动，对小悠的厨艺做出了完美的诠释。
“厨艺，突飞猛进。”我由衷的说道。
“真的吗？”她很是开心的说道。
“你看，吃得干干净净呢。”
她不好意思的低着头笑了起来。
“陈婧还没找到吗？”她突然问道。
“没有。”
沉默了半晌。
“不要难过了，总会再见的。”她柔声劝着我。
面对小悠的关心，依照我以往的做法，我本应用“还好”等诸如此类的词，故作坚强的回答她。
“但，就是很难过。”我依然诚实的说出了我的感受。
那样说着的时候，种种酸楚突然让眼睛噙满泪水。
“不过，我想，这就是命吧，冥冥中没有缘分。”我用自嘲的口吻说道。
“她一定是有原因的。”她急促的说道。
“什么原因？”我讪笑道。
“能有什么原因，竟然可以杳无音讯？”我的话语已明显带着激动的情绪。
“甚至于连用电话说一声都不可以？！”
我的心，霎时，已满是悲凉，以至于连我的声音竟都微微颤抖。
在我带着咄咄逼人的话语下，小悠默然不语。
“佛说，所有的遇见皆是因为相欠，亦都是一场偿还。。。”我淡淡说道，带着木然的表情。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转身而去。。。还完了，还尽了，也就离开了。。。”我的目光没有一丝焦距，木然而空洞对着前方，缓缓说道。
。。。
晚上的时候，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我的语气尽量表现得平稳。
“竞赛成绩出来了，我拿了二等奖，可以保研了。”我说道。
电话那头半晌的沉默后，母亲的声音终于响起：“真是恭喜你！”
即使隔得那么遥远，我依然能听到母亲声音里带着的浓烈的情绪。
“真是。。。真是不容易呀。”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
“是啊。”我回应道。
当我这个年纪的其他人，或为了爱情而喜悦，或因为好的工作而欢喜，或正处于人生的新阶段，为了心中所想而暗暗较劲时。而我，正缩在不知名的僻静的黑暗角落里，失魂落魄的望着那些考上的，找到工作的，或是其他踌躇满志的背影，满眼艳羡。。。他们都成功了，而我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这样深深的痛苦中，我无力亦无颜面对整个世界，于是就怀着这样那样，委屈、悔恨、失落、痛苦等等情绪，慢慢蹲了下来，在无人注意的僻静角落里，把头深深埋进双腿之间。。。
不容易与我而言，就是有着如此深刻的内涵。
母亲断断续续的声音继续响起：“终于。。。终于是熬过去了。”
“嗯！”我重重的回应着她。
她说她要去告诉父亲，于是慌慌张张的挂了电话。
。。。
陈婧，你是那么期待着我一定会再次站起来，可是，为什么？
。。。
在我、陈彦、夏双溪的精心照料下，老师终是一天天的慢慢好起来。
那是一个下午，满是阳光的冬日午后，我用轮椅推着老师四处走走。
“得了二等奖？你考过了？”当得知我取得二等奖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眉宇间甚是欣喜。
“是的呢。”我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不错不错，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可惜不是第一名。”我有些遗憾的说道。
“几万人的竞赛，选拔的都是精英，第一名只有一个，已经很好了。”
“所以，你在我们这个学科是具备相当天赋的，一定要好好努力，继续往前走，走到谁也没到过的地方，看谁也没见过的风景。”
“感谢您的教诲，我一定会继续走下去的。”
“冬日里的梅花霎是好看呢。。。”老师突然悠悠说道。
顺着他的目光，小朵小朵的雪白梅花，俏生生的立在枝头，冬日暖阳的照耀下，温润洁莹。
“她很喜欢花。。。”他的语调突然间温柔下去。
“看到这么漂亮的梅花，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老师的眼神是如此柔软。
。。。
眼看年关一天天近了，吃过饭，我问道：“今年过年不回去？决定好了？”
“不回去。”对面，小悠低着头，晃着脑袋，语气低沉。
“那不是挺孤单的？”
“是的，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沮丧的说道。
“我今年过年也不回去。”我无奈的说道。
“怎么？”她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颇有种找到同病相连伙伴的感觉。
“实验室排了我大年三十、初四、初八值夜班，我算了算，如果要连休的话，只能等到初八之后了。”我郁闷的说道。
她捂着嘴笑了起来，欣喜不住的溢出，一个人过年，确实挺孤单呢，对她如此，对我也是如此，还好有你陪着我过年呢。。。这样想着，心情也变得开心起来。
。。。
终于到了老师出院的日子。
“明天就要出院了呢？”我低着头，装作很专注，正削着一个红红苹果的皮，不经意的说道。
这着实是一件应该令人开心的事情。
病房的淡色窗帘大大的开着，虽然室内有顶灯，但并不算太亮，所以黑夜的浮光得以偷偷溜进来一些，通透明亮的玻璃窗开了一道小缝，清新而滑溜的微凉空气，不时窜进屋内。
“是的呢。”老师是平平无奇的语气。
我用余光瞅向他，他正坐靠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窗外宁静的夜色。
与老师的淡然不同，此刻我的内心，却并不平静，那是一种担忧混杂着压抑的复杂情绪。
那是我实在不愿提及，却又不得不提及的，关于。。。“回家”。
片刻的沉默后。
“我和陈彦商量好了，您出院直接去他家住下。”末了，我鼓起勇气，说道。
老师转过头看向我，面带笑意。
“你就是为了这事啊？”他笑着说道。
我不好意思的挠着后脑勺。
“一晚上心神不宁的。”他继续说道。
“那明天我们这么办了？”在说出这句话后，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了，而且老师看起来并不大反对这样的做法。
“您要是愿意的话，住我家也是可以的。”说到这里，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又是一阵沉默。
“不用了。。。”老师说着，目光又转向窗外。
“那？。。。”
我以为老师记不得了，家已经没有了，但对于这样的事实，我无法启齿。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老师的声音竟带着久违的激动。
“应该就在那个方向。。。那个方向。。。”他的声音竟微微颤抖起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切如旧，甚至他的姿势和角度都和之前一样，我实在无法理解老师的意思。
“往西。。。往西边去。。。”
“就像来的时候那样，回去。。。”他的声音轻轻的。
“一路颠簸，车内轰隆隆的声响，时不时冒起的白烟，弥漫着的汽油味道，车窗外漫天扬起的尘土。。。行过高高的山岗，路过蜿蜒的河流。。。‘看，那是好大的湖呢！’她指着窗外，语气透着见到新奇事物的惊喜，扭着头，对我说道，两个齐肩的麻花辫子摆动着，喜悦的脸庞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老师缓缓说道，犹如梦呓。
“她的手里一直抱着那篮柿饼，她说那是家乡的味道，时不时，递给我一个，她期待的问我‘甜不甜’？”
“那真是一趟漫长的旅途，实在是很长。。。”
“长到现在，应该回去了。。。”
老师语气平缓的说着，而我的眼里，已噙满泪水，我抚着眼眶，不想让眼泪掉下。
“来了以后，她总是低着头，缩着身子，不太习惯的看着陌生的世界。。。连笑容也变得拘谨了呢，她就怀着那样的小心翼翼过了一辈子，永远跟我说着生活的好。。。现在。。。该回去了，回去那个可以让她肆意欢笑的地方。。。”
“回家。。。”
“那里有我们亲手种下的柿子树，每个秋天，有着微凉的风，和灿烂阳光的日子，她都会穿着那件带着补丁的深红色格子外套，架上家里的木梯子，挽着篮子，带着明媚的笑容，去一颗颗的摘下树上的红红果子。”
“这个软软的，应该会很甜呢，她扭过头来，带着灿烂的笑容对着我说，两条麻花辫，就那样甩在后面。”
老师就那样不停的说着。。。终于，他的目光不再望向窗外了，似乎累了，他就那样平躺了下来，拉起不知何时滑在身下的被子，而不知不觉间，我已看到他，泪流满面。
。。。
橙红的太阳从远处的天际线缓缓露出羞赫的面庞，将天空照得一片氤氲，金、黄、青、白、灰，泾渭分明。太阳照常升起了呢，我情不自禁的想到，它终究不会为了任何人驻足或是停留，哪怕这个人，对你如此重要。
少有的失眠的夜晚，昨夜。
停留在脑海里的老好人形象，关于老师，初识的时候，还是有些严厉的，老师那张无论怎么怒不可遏都严厉不起来的面庞，在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后来，老师注意到我，大概还是因为勤奋吧？
别人都走了，依然一个人做实验到很晚？
似乎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对于我们这门专业，你有着非同寻常的热爱，有天赋有毅力，又努力。”给我去参加竞赛名额的时候，他老人家是这么说的。
排在天赋、毅力、努力之前的，原来是非同寻常的热爱呢，即使在黑暗中，躺在床上漫无目的的对着天花板，我的眼神就那样温柔起来。
老师对我们的专业也有着非同寻常的热爱吧，因为有共同的热爱，才会有共同的追求。应该是这样的吧？才会如此关照于我。我不禁笑了起来，还真是纯粹的人生呢？对吧，老师？
就跟您一生的挚爱一样？对吧，老师？
“说好的，你我共勉的。。。”泪水如同潺潺细流，无声的从眼眶里，缓缓流下。
我无法想象，没有您再为我拨开学术的迷雾、拨开感情的迷雾、拨开人生的迷雾。。。
我无法想象，无法再见到让我如此尊重的您。。。
但我明白，我绝不应该劝您留下。。。在那件承载所有感情的载体，那座拥有一辈子幸福回忆的家，轰然倒下的一瞬间，我已然明白，人世间对您而言，只剩下那最初的一点点温暖。。。
。。。
“好了，不用再送了。”您的声音清脆而爽朗。
望着来送别的我、陈彦、夏双溪，老师如是说道。
黑色的修身呢子大衣，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荡着，拎着文件包，你就那样洒脱的向前走去。
“学术的路，我已然走到了尽头。”您突然转过身，对我们说道。
“但我会目送着你们，往我从不曾到过的地方前进，我会永远注视着你们越走越远的背影，为你们喝彩。”老师的脸上挂着微笑。
“你我共勉！”老师用拳头拍了拍胸口，就那样说着。
他走了，终是迎来了离别。
“陈彦，好好珍惜夏双溪，她是个好姑娘。。。”最后，他终是再一次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