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曦跪在父母焦黑的尸体前头，垂着头一言不发，侥幸存活的妹妹，抓着她的衣袖，呜哇呜哇放声大哭着。
她周遭的孟家村村民，对她指指点点的声音，层层叠叠，扰人心烦。
她却像是听不见任何话一般，脑海里充斥着句龙所说的，‘天道不会等’。
明天，明天就是她原本应该祭祀的日子，她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已经被大水淹没的祭坛。
她相信祝，即便祝失败，她也并不会觉得他有错，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值得，比起村民的存货，她的死活根本无关紧要。
她把妹妹抱紧怀中，径直绕过双眸紧紧落在她身上的祝。
谢青青想要与她搭话，也被她避开，她抱着妹妹坐在角落之时，村民还在对她指指点点。
“她不是圣女吗，圣女怎么如此贪生怕死。”
“对啊，圣女不就应该为了百姓，主动献祭自己吗！”
“自私自利，老天都看不过去，活该她爹娘——”
谢青青实在是看不过去，她撸起袖子，指着村民骂道：“瞧瞧你们这幅冠冕堂皇，理所应当，臭不要脸的模样，我记着当时村里选出合适的祭品，你，你，你，你们家里的小孩可都能行啊，要不要今日贡献出来，为百姓做做好事啊？”
谢青青这一骂，说话的村民瞬间闭了嘴，她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掌，转过身又回到祝身边，继续研究如何阵法。
村民见谢青青转身后，又开始嘀嘀咕咕起来，
“仗着是护法就这么嚣张。”
“就是就是，我就是不行，不然我也去做什么，圣童圣女。”
“对啊，我也是不行，家里也没孩子，不然我肯定去。”
“还想要拉村里别的孩子下水，就为了救一个迷惑祝心智的妖女，真是坏透了！”
谢青青听力极好，听得恼火无比，转身又想揍人，范澄连忙拉住她，劝阻道：“我们时间已经很紧张了，你就忍忍吧。”
谢青青挥挥拳头，骂道：“等我想出解决洪水的法子，我再一个个揍他们。”
“好好好，倒时候我陪你一起。”
祝心里担忧孟曦，但他十分明白，与其说些没用的话安慰她，倒不如早些完成法阵，解决掉这场灾难。
可他不知道的是，孟曦握着妹妹小小的手，看向她挤出一个笑容，问道：“宝宝，爹爹和娘亲有没有给你取名字呀？”
妹妹点点头，嘿嘿笑道：“爹爹和娘亲说，我的命都是姐姐给的，所以，我就叫孟曦，我要代替姐姐活下去。”
孟曦眨眨眼，表情有些错愕，她的眼眶之中滚出两滴泪水，一路向下，低落到妹妹的手背之上，妹妹担心姐姐，但又不知道做什么，她抱着孟曦手臂，摇摇她的手臂，亲亲她的脸颊，带着哭腔喊道：“姐姐姐姐，你不要哭啦。”
“好，姐姐不哭。”
孟曦抱着妹妹，心里已经下了决心。
待夜里把妹妹哄睡之后，亲亲她的额头。
她又望向一旁的祝，祝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白纸，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最近太累的缘故，停滞千万年的时光，好像又一次再在他身上开始流动。
他的沧桑，他的疲惫，都与她最初认识的他时截然不同。
祝并没有问过，她到底是何时喜欢上他的，她也没有主动提起过。
她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祝，便觉得他好看，当时嚷嚷着，若是日后要嫁人，一定要嫁给比他还好看的。
十年之后，即便他如今这幅憔悴模样，她也依旧觉得，他是这世上顶顶好看的人。
孟曦走到他身边，从背后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的头顶。
祝拍拍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声音沙哑地问道：“怎么了？”
“就是想问问，祝大人还要多久才能研究好。”
祝沉默片刻后，垂眸道：“后天，后天一定能行。”
“祝大人，你昨日也说的后天，祝大人——居然骗人，骗人的是小狗哦。”孟曦欢快地说道，从侧面抱着他亲亲他的脸颊，笑吟吟的。
祝把干涩的双唇，贴在她的手背之上，轻轻一口，他才开口说道：“我后天一定不会再做小狗，小曦，你早些休息吧，我会救下尽可能多的人，也说不定明早天道看你无辜，自然放晴呢？总之千万不要多想，这一定不是你的错，好吗？”
“我只知道，这一定不是祝大人的错。”孟曦抱着祝划到他的另一侧，又亲亲他的另一边脸颊。
祝侧过脸，胡渣划过她的脸颊，轻声道：“去睡吧。”
谢青青啧啧道：“腻歪死了。”
孟曦嘿嘿笑着，迈开步子看似回到睡觉的地方，实则——绕到另一侧，她曾见到巨龙的地方。
句龙像是早就料到一般，早早等在那儿，此时的水位已经快要涨到不周山颠，鬼手稍稍向前便能抓到孟曦脚踝。
孟曦也不害怕，直勾勾盯着他说道：“如果我被直接拽到水面下，这场大雨，会停下吗？”
句龙微微摇头，他抬起手，鬼手便钻回水面之下，他又放下手，孟曦面前便出现一座水做的桥，晶莹剔透，很是好看。
她无心欣赏，也懒得发问，抬脚踩在桥面上，鞋底接触桥面，冰冷刺骨的寒意轻易钻入她的身体，但她也是裹紧外套，一步一步，顺着句龙为自己指出的方向。
来到水面之下——却并没有被大水淹没的祭坛之上，她抬脚踩在祭坛之上，冰冷的寒意便在顷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烈火一般的灼烧感。
但她并未退缩，一步一步，走到祭坛中央。
她强忍着疼痛，看向句龙说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句龙轻轻点头，他浮在半空之中，抬手，又落下，滔天巨浪在顷刻淹没孟曦，她感觉到带着怨恨的忘川之水，将她包裹在内，她下意识挥动着双臂想要往上，但千万鬼手，却死死拽着她的脚，将她一路向下——直至又回到炽热的祭坛之上。
冰冷与灼热，同时将她包裹。
她痛苦地想要尖叫，却被大水灌入鼻腔，口腔，她觉得时间漫长到，像是过了千年这么久——
第二日一早，孟家村的人重新见到太阳挂在天边，洪水像是没有来过一般，又顺着忘川回到幽都之中，虽然一切都已经被摧毁，但他们都还活着。
欢呼声，几乎快把不周山给淹没。
祝看向抓着自己衣摆，问姐姐去哪儿的妹妹，他只觉得喉咙无比灼热，发不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谢青青两眼一黑几乎快要倒在范澄怀里，范澄扶着谢青青，难过道：“明明只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一点点，明天，明天是肯定可以的——”
祝苦笑道：“明日，明日真的能行吗？我自己都不信我自己。”
“可这不是她的错啊。”谢青青捂着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可这又不是她的错。”
“是我的错，是我贪生怕死。”
“祝大人！”
她心里有一股怨气，她抬手指着欢呼的村民骂道：“你们还敢笑！都是你们，你们一个个人，把她逼死的！”
村民眼神闪躲，但理直气壮地说道：“明明是她自愿的。”
“对，她就是自愿的。”
“圣女嘛，肯定自愿为了我们牺牲的。”
“就是就是，伟大的圣女，我们要为她欢呼，赞颂她的牺牲！”
谢青青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帮村民，但她龇牙咧嘴地向前冲去，却被为首拿着菜刀的男人，一刀看在脸上，谢青青惨叫一声，往后倒在范澄怀里。
范澄愤怒地想要出手，却被祝拦下，祝摇头道：“事已至此，再斗下去也没有意义，先带着青青去治伤。”
祝冷漠地扫视着在场所有人，缓缓道：“各位看着精神都不错，既然如此，自己下山回家一定没问题，我便不送了。”
他说到这儿，又弯起嘴角轻笑道：“只是各位还请动作快些，这不周山，若是没有我的结界保护，怕是谁都不知晓，你们究竟会遇到什么。”
他呼唤双双，带着谢青青，范澄与孟曦妹妹回到祭祀之地。
他独自一人走到祭坛中央，孟曦安安静静地躺在祭坛中央，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祝跪在她的面前，一只手盖住她的双眸，轻笑道：“好好睡吧，我一会儿再叫醒你。”
妹妹疑惑问道：“姐姐是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祝抱着孟曦，轻声道。
祝研究阵法的方向没有错，是他一定非要找到一个完美的办法。
从来都不是孟曦不想死，而是他不想死啊。
想要让世间不再有灭世洪水，是一定需要一个祭品，一个能够千年万年稳定忘川的存在。
之所以二十年需要一个祭品，不过是因为凡人魂魄，至多只能保二十年，便一定会烟消云散。
但祝不同，祝是唯一能够长长久久，‘使用’的祭品。
只要死他一人就好，他早该发现这个真相的。
阎王看向抱着孟曦尸体的祝，说道：“你明知道的，祭品，祭的是三魂六魄，你就算今日代替她去死，把她魂魄塞回身体之中，也无法进行轮回。”
祝轻轻点头，笑道：“我知道，所以我带着她来，因为这世上能做到这事的，只有阎王你。”
阎王眯着眼睛，问道：“你疯了。”
“我现在还么有疯，但我知道，若是我今日看着她二十年后魂飞魄散，而我继续让一个个无辜之人献祭自己，我早晚会疯。”祝苦笑道。
阎王叹息道：“可你并非像是从前那般，只是‘活着’这么简单，你需要每二十年，便经历一次轮回之苦。”
“我每二十年能见到她一次，这没什么不好的。”
“你——”
“我知道你还缺一个，一个让魂魄忘却之人，便让她来吧，让她永永远远忘记所有痛苦。”
“但她也不会记得你。”
“相见不如不见，所以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阎王骂也骂不出口，拒绝也没法拒绝，他只能遵从祝的意思，救活‘孟曦’，而后帮助祝，完成最后的祭祀。
她睁开眼，望向幽幽忘川，问道：“我是谁，我在哪儿？”
祝抬起手拍拍她的脑袋，轻轻一笑，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直走向轮转司，开始他的第一个二十年。
他以凡人之身走到孟曦妹妹跟前，拍着她的脑袋，温和道：“你姐姐让我照顾你。”
“姐姐呢？”
“姐姐去了很远的地方，你会见到她的。”
“好！祝哥哥，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呢。”
他望向不再有温度的太阳，垂眸看向妹妹说道：“我叫祝羲。”
往生镜中画面戛然而止。
苏长乐和金生同时凝视着祝，两人想要说什么，但却不知道说点什么。
“孟姑娘，你——有什么看法吗？”苏长乐皱着眉头问道。
孟婆指着自己，疑惑道：“我？我没什么看法，这往生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头的故事糊得要命，我都没看清。”
她又看向祝羲，笑道：“祝先生，这孟姑娘倒是有些眼熟，但我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谢青青与范澄——没想到黑白无常生前的故事，他们后来怎么样了，怎么这么快就死了？”
“没看清吗，倒也应该如此。”
“什么？”
“没什么，范澄为了替青青报仇，做了不少错失，为赎罪只能永困幽都，青青自愿陪伴他，便也待在这儿了。”
“小白都没告诉过我这事。”
“鬼差大多不记得生前之事。”
“也对，我就不记得了。”孟婆笑道，“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很好吗？”
“是啊，瞧着你们的故事，都难过的要命，我若是记得，怕也每天都不好受，忘记反倒乐得轻松。”
“孟姑娘若是高兴，自然好。”
苏长乐忍不住问道：“值得吗？”
“苏将军，觉得自己所做一切，值得吗？”
“我若也能再见到她，哪怕一瞬也够。”
祝羲拍拍苏长乐的肩膀，笑道：“会见到的，虽然轮回痛苦，但终有一日能够见到，所以便是值得的。”
苏长乐哈哈笑道：“祝先生，这样的故事，能随便告诉我们吗？”
祝羲笑道：“反正到最后，只有我自己记得，告诉你也没什么。”
苏长乐一时无言。
祝羲笑道：“别同情我，比起记得，我更怕忘记。”
“要是我也能记得就好了。”
祝羲眨眨眼，拿起腰间的笛子开始吹奏，苏长乐猛地睁大眼睛看向祝羲：“我刚才就想问，双双就是当时袭击我和永宁的野熊，而您就是救下我和永宁的人！”
“是。”祝羲收起笛子，用手指放在唇边，笑道，“所以，别做傻事，去投胎吧，我至少能够保证，我会记得你们。”
苏长乐连连点头欢快道：“祝先生，你早说我早就去啦！总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下辈子要与永宁一起活个两百岁，两百年后见！”
苏长乐之前打死都不愿意投胎，如今却是喝下孟婆汤跑得比谁都快。
祝羲又看向金生，他劝阻道：“永生也未必是好事，金先生，回头吧。”
金生却摇摇头，坚定道：“苏小将军有盼头，有想再遇见的人，但对我来说，活着也未必是好事，我要像是这辈子一般，再活一次，不如不活。”
阎王不知何时来到三人身后，他叹气道：“看，我早说过，该留下的一定会留下，”
祝羲摇摇头笑道：“即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试试，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阎王大人的意思是，我能留下吗？”金生惊喜道。
阎王点点头，金生只觉得一股热流涌入身体，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呆滞，他歪着头茫然地看向眼前所有人。
“你们是谁，我又是谁。”
金生的脸开始变换成青色模样，他的人脸——逐渐变成牛头模样。
孟婆司空见惯，但还是忍不住惊讶道：“这一次居然这么快。”
阎王解释道：“他不想记得作为人的一切，自然忘得轻易。”
阎王知晓祝羲还想与孟婆谈谈，于是主动提出带着金生离开。
祝羲看向孟婆笑着说道：“孟姑娘，我也要走了。”
孟婆点点头，看向祝羲之时，不知为何眼角落下两滴泪水。
祝羲掌心向上，正正好，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掌心，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哭，因为很快，她又会忘记现在的一切，就像是从未遇见过他一般。
“再见，孟姑娘。”
孟婆撑着伞，凝望着祝羲一步一步走向轮转台，直至消失不见。
她把手放在胸口，她胸口无法排解的痛苦，随着他的离开，逐渐消失不见。
她抬起手指按在脸颊之上，疑惑道：“我怎么哭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