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天。

    五十九天。

    五十八天。

    孟曦停下在床头刻日子的习惯，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越是惦记着死期，她越是无法接受自己的结局。

    她离开屋子之前，先拍拍脸颊，让自己面上的表情并不那么难看，免得让谢青青和祝担心。

    她推开门的第一眼，便看到站在一旁等她的祝，他的手里还攥着一束，花瓣上带着露珠的鲜花。

    孟曦小跑到祝面前，接过他手里的鲜花，放在鼻子边上狠狠一嗅，她笑道：“怎么现在换成你给我送花啦。”

    “你喜欢吗？”

    “喜欢的。”

    他摸摸鼻子，倒真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般，腼腆道：“你送我花我很开心，所以我想着，我送你花，你也会开心。”

    孟曦一手拿着花，一手牵着祝的手，手指从缝隙中钻入，与他十指相扣牢牢握紧，她笑道：“你送我伞，送我花，又每天陪我，我都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报答你好了。”

    “什么都不用做。”祝摇摇头一本正经道，“青青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把所有能给她的东西都给她，也不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

    “你都说了，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把全部给他，那我也想把全部给你呀！所以，我怎么能够什么都不做呢？”孟曦抱着祝的手臂晃了两下，笑道，“你今天不去祈福吗，怎么来这么早。”

    “不去，以后都不去了。”

    “诶，天意吗？”

    祝并没有回答孟曦的问题，孟曦权当是不能说，抱着他的手臂跟着他一步步向前走去，二人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要干，就连谢青青和范澄都被放了假，整天不见人影。

    孟曦原本以为，他们近日也不过是在祭祀用地周围，随处逛逛，怎么都不会走出这片森林，谁知道祝避开旁人，捏动法决，下一秒二人便来到，孟曦从小长大的地方，孟家村。

    孟曦看着面前熟悉房屋，松开祝的手臂，上前两步，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她回头问道：“祝大人，这莫非是什么幻觉吗？”

    祝绕到孟曦前头，收按在木门之上，扭头看向她说道：“不是幻觉，我知道你想家，所以带你回来看看。”

    孟曦双手捂着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连忙收回手，看向她无措道：“怎么哭了，是不想回家吗？如果不想，我们回去便是。”

    孟曦连连摇头，一只手按住他正在捏动法决的手，另一只手抹掉眼泪，深深吸入一口气，面上摆上往常的笑容，笑道：“我就是太高兴了，好啦，难得能见到爸爸妈妈还有妹妹，我不想哭哭啼啼的。”

    “好，我在外头等你。”

    “祝大人，你应该和我一起进去才是。”

    他摇头道：“我若是和你一起进去，你们也拘谨，我在外头等你就好。”

    她光明正大握住他的手，笑道：“不会拘谨的，而且——我想让爹娘看看祝大人，告诉他们你是个顶顶好的人，这样他们，也不会再为我担心了。”

    她欢快的语气，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她垂着头眼眶又湿润起来，但这一次，她抬起头飞快地晃动着脑袋。

    她用手煽动着眼部周围，嘿嘿笑道：“哎呀我怎么又哭了，再这样下去，我都要成个哭包咯。”

    祝抬起手，用袖子擦掉她的泪珠，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二人拉开门之时，孟曦果真再也看不出难过。

    “娘亲，爹爹，小妹！”孟曦朝他们咧嘴一下。

    她的娘亲猛地睁大眼睛，捂着嘴难以置信的使劲摇头，然后大踏步向前，哭着用手垂着她的肩膀，指责道：“你怎么，怎么才回来？娘真的很想你啊！”

    孟曦任由母亲捶打自己，只是一个劲说着对不起，说着说着她也忍不住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

    母女二人抱在一起，一边诉说着对彼此的思念，一边哭。

    祝朝着一旁警惕的孟曦父亲，点点头露出和善笑容。

    她的父亲认得他是谁，一手抓着锄头一脸紧张，祝知道自己‘不受欢迎’，还是决定去外头等，孟曦忙着和母亲叙旧，也没发现他走的离开。

    而他站在屋外，低头看着脚底的石子，觉得天道就像是他的脚掌一般，没有道理的，便把原本好好在这儿的石子，一脚踢开。

    是的，天道是没有道理的。

    他们又为什么要遵循天道呢？祝不明白，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曾经所做的一切，都并非他自己想做，而是原来的祝，告诉他应该如此。

    为什么要如此？

    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能走别的路？

    没有人能够告诉他答案，天道也不会告诉他，如果忤逆老天，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天色渐渐变暗，木门嘎吱一声被打开，孟曦懊恼道：“我和娘聊得太投入，完全忘记祝大人您也在，祝大人你也是，怎么都不找个椅子坐下？还在门口站着，快进来啦。”

    她不避讳所有人恐惧，或是异样的目光，牵着他的手走进屋内，他回过头，便能看到街边的人，一直注视他的目光，从‘不解’变为‘震惊’。

    孟曦全然不觉，她从来都是不遵循规则之人，这样的人，又为什么非要——

    是了，她想救自己妹妹，她不想害死所有人。

    可她今日牺牲自己，未来她的妹妹，也并非完全安全。

    她是个好姑娘，她不应该承担这些。

    如果这就是天意所要看见的，那么天，就是错的。

    孟曦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他们听到孟曦反复强调，‘祝大人，人超好的！’之后，也慢慢接纳了他。

    她的小妹，双手抱着母亲的脖子，朝他甜甜笑着。

    他们所有的笑容，都是因为这个家重新完整。

    如果这是天意要剥夺的，又算个什么道理？

    孟家的吃食比起祭祀之地，可以说是无比简陋，但这却是祝，头一回感受到什么是家，他手捧着碗，一口气吃了两碗饭。

    孟家父母对视一眼，惊讶道：“咱家的米，有这么好吃？”

    孟曦一边吃一边嚎道：“娘做的饭，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孟母手捧着脸，摆手道：“瞧你说的。”

    祝放下碗，一本正经点头道：“孟姑娘说得不错，孟伯母做的饭确实好吃。”

    “祝大人您可别夸了，给这娘们听了去，尾巴都要翘上天咯！”

    “你这糟老头子，不爱吃别吃！”

    “哎哎哎，我可没说不爱吃，我吃我吃，这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饭，我可爱吃了。”

    孟家欢快的气氛，在孟曦走后戛然而止。

    孟曦并不知道她走后屋里又变成死气沉沉的模样，但祝却实实在在能够用感知的能力，窥探一二。

    孟母又开始擦眼泪，孟父哀声连连，小姑娘倒是笑得开心，但也是因为她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曦又回到祭祀之地后，情绪明显没有之前欢快，但她还是保持着笑容，看向他说道：“祝大人，谢谢你带我回家。”

    祝也不知道该安慰什么好，他抬起手，轻轻放在孟曦脑袋上，轻笑道：“其实，你不用一直叫我祝大人。”

    “祝大人，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可以喊你名字吗？”孟曦笑着问道。

    祝摇摇头茫然道：“我没有名字。”

    孟曦睁圆眼睛，满脸惊讶。

    “人怎么能没有名字？祝大人的父母呢。”

    “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谁，是前任祝捡到的我，他说，我是天道所生，我命里注定就是祝，所以在他死后，我就是祝。”

    “这叫什么话，人就算没有爹娘，也该有名字，当时的护法们，还有祭祀之地另外的人，都没有说什么吗？”

    祝摇头道：“他们也都说我是祝，这是天意，所以我生来就被教导，不应该有七情六欲，因为我是祝，而非是某个人。”

    孟曦挺想说，这哪里是祝，分明是猪！

    但她不想骂祝是猪，于是鼓着腮帮子不满地哼哼道：“如果这就是天意，那天意就是错的，你就是人，活生生的人！就算是神明，也有七情六欲啊，倒不如说万物生灵，皆有自己的思想，既然有自己的思想，又如何能任旁人摆布？”

    祝蓦然想起当时的句龙，他眯起眼睛露出怀念地神情，他的出现，让他头一回知道，天道也是应该被质疑的。

    而孟曦，则是告诉他，天道确实有错。

    他抬起手轻轻捧着孟曦的脸颊，笑道：“嗯，神明确实有七情六欲。”

    既然世间万物都有七情六欲，他们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那么，如何能够有没有理由，就剥夺一个善良之人性命的道理？

    所有人的都会为失去家人而痛苦，并非单纯能够死去人的多少，来衡量值不值得。

    他的七情六欲，完完全全来自于眼前的姑娘，所以祝的私心，便是想与她在一起。

    长长久久，一千年，一万年，永不分离。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跪在祭坛中央，问出他永远不该问上天的问题。

    “一定要有祭品吗？”

    天上闪过一道惊雷。

    他看向眼前的焦黑，又问道：“祭品，一定得是孟曦吗？”

    这一次，天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提前降在世间。

    祝回想起千年之前的场景，当时他执意遵循天意，这一次——他执意要找到另一条路，一条不回再有任何牺牲，也能够让所有人活下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