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沉疴

    明月高悬,风声萧萧,绿影婆娑。

    裴韫便站在一处,静静抬头看着封令仪所居楼阁的方向,一炷香前大理寺的人刚刚进去过,和他擦肩而过时,大理寺的人定了定,堪堪丢来一眼。

    裴韫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人物也都见过了,形形色色的荒唐事也是一茬接一茬在他的身上发生。从幼时家破人亡开始,裴韫便知道自己这一条命就被老天记在了账上,只差什么时候添上最后一笔叫他魂归地府。

    天坛那一遭变故与其说是突然,不如说是不出裴韫所料。

    从他隐瞒“参军广贤”的经历给李珀均卖命时,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但有些意料之外的是这一天竟然会在此刻来。

    若是早一点晚一点都无妨,可偏偏在这个最需要他的时候来了。

    于是和大理寺的人四目相对的一刹,裴韫嘴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个弧度,见礼。

    “下官裴韫,有礼了。”

    大理寺卿颔首,深深凝视了他一会儿,却开口问了个裴韫意想不到的问题:“你……可对得起陛下?”

    “此话从何说起?”裴韫知道这位大人出身寒门,近来对同样寒门出身的卢荣多有提携,据卢荣所说是个刚直不阿的性子。

    话音刚落,裴韫又自顾自接道:“裴韫入仕以来可没做过半点对不起君主之事,”他索性举掌立誓,“若违此言,五雷轰顶。”

    大理寺卿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冷笑一声:“最好如此。”

    说罢,便抖了抖袖子复而前行,裴韫看着大理寺卿的背影渐入灯火氤氲处。

    ……

    裴韫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欲走。

    芙蓉园说小也不算小,他急匆匆顺着来时的路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在要出门的那一刻,被人拦住了。

    “裴督长禁行。”

    “凡是总要说出个一二三来,我来时也是从这处来的,为何不能再从这出去了?”

    守门的人一阵犯难,最终吐出了几个字:“上头这般命令的,还请裴督长不要为难我等。”

    裴韫觉得好笑。

    他料想不到大理寺卿是个干脆人,还未向上请示是否可拘禁他,便已经率先拍板做主把他囚禁在这四方天里了,倒真是高看了他裴韫一眼,身家性命都在此处,难不成还怕他拍拍屁股走人么?

    “我不过是出个门,反倒是你们为难我,”裴韫不想再扯皮,甩甩袖子转身,“罢了罢了。”

    正行几步,前方一人影提着灯笼匆匆跑来,一盏幽火摇曳,白衣扎眼。

    “裴韫,你叫我好找!”

    来人正是宁颂,裴韫和她打了个照面,而后示意她到僻静处说话,二人行至一处凉亭,四周空旷不见人影,这才放下心来。

    “你想到什么法子了?”

    裴韫一怔:“什么?”

    宁颂见他一头雾水,不由急得直咬牙:“别想装傻,那刺客在金吾卫面前演了那么一出,摆明了是想要攀咬你一口……你方才要去哪?他们不放你走,不如叫我去。”

    她一连串说了半天,气都没喘匀一口,话毕急切地看着裴韫的面庞,可对方却神色破冰忽然轻声一笑,倒叫她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我在说正经事!”

    裴韫干脆将她的双手圈在掌心中,随后轻轻扯着她靠近自己,宁颂始料不及忽地扑进了他的怀里,而那双手,正好靠在了他的心口处。

    那里,一颗灼热的心脏蓬勃满是生机。

    “太好了,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裴韫靠近她,终于大着胆子做出了一些亲近的举动,他以额相抵,“阿颂,我这辈子算是陷在泥泞里挣扎不出来了,但还好遇到了你。

    “你那样鲜活、不屈、正义……是我遇到过最好的人,也是我最珍视的人。我从来没有直言过我对你的感情,我以为心意相通便够了。可是为难来临时,我这个贪心的人想要说一句……我对你心悦已久,纵然他日孤魂飘零,我裴韫也绝不会忘掉你。”

    宁颂没有半点紧张羞涩,她满心惴惴不安,裴韫这番似是临终之言的话语叫她鼻子酸涩,最终视野模糊,只能看到裴韫那一双盛满了笑意的眸。

    他还在笑着。

    甚至比以往笑得都真切。

    “……别胡说,否则我杀了你。”宁颂遏制着酸涩。

    彼此之间呼吸交错,她听到裴韫这么说:“好呀,死在你手里也不错。不过那样的话你要因为杀人的罪名和我一同赴死,我才不要呢。还记得我怎么说的吗?我希望你不论怎样,都好好活着。”

    宁颂还欲说些什么,裴韫轻轻摇摇头,凝视着她满是波澜的瞳。

    “够了,到这里就够了。什么也不需要为我做,这世上最怕半真半假的他人之言,我确实曾为乱党卖命,这双手也确实沾满了朝廷命官的鲜血……

    “这些都是我该承担的,和你们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纵然再贪恋人世繁华,却也不能再看着你们为了我在死局里斡旋,那样不值当。”

    宁颂瞬间怒道:“狗屁!什么值当不值当的我说了算,我最恨妄自菲薄的人,不想叫我恨你就少说废话!天下没有破不了的局,待我把那些心怀叵测之人都杀个干净,看他们还动什么歪心思!”

    裴韫像是看着一个胡闹的孩子一般,轻轻摇摇头,再去握住她的双手,这次绝对不叫她甩开自己。

    “胡闹不是?”他摩挲着宁颂手上的茧子,“你永远都不是一个人,为我一个人而叫整个镇安府陪葬,你可不是那样不负责任的人。所以,这样的话说说就算了,一会儿他们抓我走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拦着。生死有命。”

    怎么可能……

    难道叫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眼睁睁看着吗?

    宁颂闭目,一个人和一群人,究竟哪个重要?

    无数人曾经面对过这样的难题,保一人而舍全部,或舍全部而保一人。

    ……

    凄清月色朦朦,长风拂面,花色掩映中,宁颂挣脱开他的动作,缓缓退了两步。

    裴韫以为,她终于向自己妥协了。

    可随后宁颂郑重凝视着他,那双眼中没有半分爱慕的缱绻暧昧,反倒是澄净如月,一如他们在云通县府衙的初见,她一盏幽灯照亮了一束光,光影中的尘埃任何其缥缈,却也绕不乱少年人的心。

    而今那尘埃落却,裴韫却不负以往那般坦荡,越在乎,越犹豫。

    “裴韫,枉你聪明半生,却也做了一朝痴人,”宁颂沉声,“你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想懂?”

    “你以为你不自救就会让这件事终结吗?我们都相信你没有勾结乱党刺杀圣人,这件事毫无疑问是某些人蓄意栽赃的。放眼朝中,唯有那些旧皇族看你我不顺眼,杀卢荣,杀你我,届时圣人再无倚仗,旧皇族复起指日可待!

    “今朝你坦荡赴死,明日我镇安府就会被扣上知情不报、勾结反贼的帽子,之后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恩人李尚令,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最后的最后,我们都会给你陪葬!”

    宁颂说完后,裴韫唯余沉默。

    裴韫不知该如何作答。

    曾经不想活的时候,每一次行动都像是在自杀;而今想活下去却又不得不面对难以转圜的局势,本以为自己赴死便可为重要之人迎来生机,但不成想……

    一切尽如宁颂所说,是他一叶障目了。

    果真,越在乎,越犹豫。

    ……

    正当此时,远处黑夜中似有火光渐亮,如火龙一般逶迤蜿蜒至此处,最后,火把将他们所在的小亭包围了起来。

    为首之人,正是大理寺卿。

    宁颂先行一步挡在裴韫身前,沉声:“夜色已深,赵大人不辞辛劳来找我们,可有什么是我们两个人能帮上忙的?”

    大理寺卿目光在宁颂身上扫了扫,随后却是越过她的肩头,落在了裴韫的身上。

    后者神色晦暗不明,站在那里与他对视。

    大理寺卿打眼一瞧,此人哪有半分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神情之坦荡,见者咋舌。

    若不是裴韫真的分毫亏心事都没做,就是此人是个天生的戏子,叫人看不出半分端倪。

    大理寺卿略略一定:“裴督长,有些事还烦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裴韫未等应声,宁颂又强硬地挡在了他的面前,朗声振振:“裴韫出身李尚令府,又是我们镇安府的督长。如今多事繁杂,镇安府一时抽调不开人手,也请赵大人给我们行个方便,裴韫究竟要配合你们调查什么?”

    大理寺卿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宁颂的身上。

    这位白衣少年,他早有耳闻。

    早些年先皇亲赐御弓予她,小小年纪便任镇安府总旗,长安之内风头无两。后又成了东宫近臣,在太子殿下登基后,更是成了满朝上下无人可比的心腹。

    而如今那风口浪尖的卢大夫,也自述曾受她点拨。

    大理寺卿出身寒门,重用寒士,对狠心改革的卢明也刮目相看。那卢荣是难得的两袖清风的好官,卢荣又曾捂着心口,信誓旦旦地说。

    那镇安府的宁兄,是绝对的好人。

    他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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