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大祸

    礼部的人择了个黄道吉日。

    这天一早,封令仪带着人浩浩荡荡从皇宫大门使出,他挑起帘子看向了街道旁林立的百姓,余光一瞥又看到了前面那几抹银白色的身影,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从皇城出发到明德门驶出,不过多时便会到天坛。

    因百姓在四周参拜,故而这一路会故意走得慢些。

    封令仪放下帘子,耳畔人潮人海高呼万岁,他敛眸盯着自己衣袍上威风赫赫的龙纹,张了张口,一抹叹息无声消化在车辂中。

    他到底没有将生母的名字刻在玉牒上。

    娘亲逝去时,他的父皇恨毒了她,叫人不许将其尸骨葬入皇陵,也不准将名字刻在玉牒上,宫廷内有关她的所有画像和文字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连个念想也不给人留。

    他父皇一颗绝情狠心,即便这世上十万件亏心事做尽,到了晚上依然能一觉睡到天明,什么爱而不得的女人,一年之后也断断忘了个干净。

    最终深宫里日日夜夜受着折磨的,只有那些待在金丝囚笼里的可怜女人们,还有他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却宁愿从来未在这世上走过一遭的皇子。

    待到大权在握这一天,封令仪听了母后一番言语,原先那点为生母平反的心思也彻底灭了。

    什么罪人不配入黄陵,他娘亲那样的人,才是不该被那污浊的人沾染分毫。

    没人记得好啊,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赤身一条,再无牵挂。

    ……

    这一路足足走了两个时辰,出了明德门向东,那高高的天台出现在了眼前,礼官早已准备完毕,乐鼓声声鸣响,彼时东曦既上,天台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

    不远处守备重重,封令仪下意识在人群里寻了一下宁颂的身影,不消片刻便见到那抹银白长身玉立着。

    许是察觉到了视线,宁颂向他看去。

    隔着渺茫人海,耳畔鼓乐大振,她望了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没叫旁人看出什么端倪。

    心照不宣的秘密在两个人心底炸开,从那日坦白之后,每每被封令仪望上一眼,她便会浮现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似是感激又似忐忑。

    知晓她秘密的人越来越多,而眼下乱党越发猖獗,她到还真怕哪下走露了风声,叫身边所有人都被自己拖累到死无葬身之地。

    就算替自己保守秘密的人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但说到底皇帝也是人罢了,乱世之中,谁能做到万万周全?

    出神的瞬间,封令仪踏着台阶走上天坛,礼官高唱表文,牺牲等祭品在熊熊大火中燃烧着,味道逐渐在空气中飘散。

    正巧裴韫带队巡逻归来,凑到她身边微弯脊背,压低声音。

    “开始多久了?”

    宁颂猝不及防被惊了一下,而后摸了摸发痒的耳朵,同样低着声音回答:“一炷香了,准备了那么多的牛羊祭品,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去,我都替礼官嗓子干。”

    裴韫难得听她发牢骚,弯着眼睛笑了笑,继续同她耳语:“我瞧着圣人看你的眼神很是不同。”

    他刚才带队巡逻离着那么远,是怎么看见的?

    宁颂撇了撇嘴:“少胡诌了你,圣人天生一双温柔眼,看个阿猫阿狗都被人说‘眼神很是不同’,到底是这身衣服醒目,他被晃了眼睛吧。”

    说这话时,裴韫不自觉低头看了一眼他们二人的衣裳,阳光之下确实醒目得很,织锦之上似有浮光跃金,那蟒亦栩栩如生,威风凛凛。

    他笑宁颂伶牙俐齿:“我不过才说了两句话,你怎么回了我一箩筐呢,是不是心里有鬼呢?”

    宁颂心虚地哂笑两声,一时没做声。

    她主动向封令仪坦白的事,回了镇安府之后可是谁都没告诉呢。

    ……事情解释起来麻烦,少不了再费一番口舌,且她听封令仪那话里的意思,便是也乐得见她一个字都不往外说。

    天子心意难捉摸,宁颂一抹愁绪浮现而出,这种有秘密瞒着亲近之人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正出神时,那端封令仪带着皇室中人及文武百官敬天,许多宁颂未曾见过的生面孔也规规矩矩立在人群中,宁颂看向一处便觉得心中发恨。

    察觉到她的异状,裴韫顺着她视线望去,当即了然,旋即默然片刻,衣袖掩映下,他突然攥住了宁颂的手,一点点掰开了她攥紧的拳头,而后十指交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别去想了,也算是饶自己一个痛快吧。”

    宁颂紧绷的身子蓦然松懈了力气,她视线涣散,可心中又不自觉想着。

    那为了爵位虚名的旧皇族们,此刻一本正经的站在人群中,和当朝天子及文武百官一同祭天,甚至昔日险些殒命的卢明也在那里面。

    他们是怎样能安下心来,念着违心的表文,祈祷江山永固、万寿无疆的?

    真心期盼千秋万代的人,又怎么会对一个肱股之臣痛下杀手?

    思及此处,宁颂仍避免不了被情绪裹挟着抗拒眼前的一切,她觉得放眼望去都是虚与委蛇至极的人。

    他们满口忠贞,但行荒唐之事,不仅嘲笑捧出一颗真心的人是痴人愚者,更要对其痛下杀手,荡平一切阻碍自己、通向那通天富贵的障碍。

    ……

    宁颂一向抗拒乞求神佛,但她也清楚封令仪需要这样一场盛大无比的祭天酬神,长安人也需要这样一场盛事。

    手掌上那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正渐渐攥紧了力气,宽厚的手将她整个手掌包裹住,掌心相对,彼此的纹络纵横交错,像是在提醒着她一样。

    身旁的裴韫一吐一吸之间道尽温柔,他们在人群中偷偷相依。

    日暮穷途中相爱,心甘情愿背负远超生死的重担,宁愿履薄临深,但尽忠国之心,于人潮山海中倾尽最后的疯狂,虽死不悔。

    宁颂仰起头,没有去听表文之中如何诉尽对神明的敬重,而是望向了天坛之上的那抹明黄的身影。

    那是他们的君主,是九天之上朝阳留下的最后一抹余晖,他会以仁爱之心照遍朝野遍地,也许终有一日,阳光还会在这片大地上升起,海清河晏的盛世终究会再度出现。

    她怀揣着忐忑的希望,固执地相信着。

    ……

    正当此时,变故突生。

    牺牲燃尽时浓烟滚滚,眼前视线一片模糊,夏日煦风裹挟着烟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不远处一阵骚动,忽有箭矢破空直冲天坛而去!

    银矢所过之处无不带起一阵惊呼,宁颂心脏似乎被一双冰冷的手攫住,在周遭一片慌乱的呼喊中,那银矢狠狠钉进了柱子上!

    有人高呼:“刺客,抓刺客!”

    宁颂和裴韫早已落入喧嚣中,他们两个被分配护卫天坛外围,眼下出了这样的乱子自然义不容辞。

    那刺客眼见刺杀不成,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障刀四处挥舞着,但宁颂和裴韫二人联手,不过是片刻之间便将刺客擒住。

    彼时封令仪及文武百官早已被众人护卫着远离危险,那刺客眼见刺杀不成,眸中一股狠意乍现,他欲抹颈自尽,宁颂眼明手快夺刀,裴韫飞快嵌住他的下巴。

    而后搜刮口腔,并没有抠出什么毒囊来。

    “说,谁派你来的!”宁颂恶狠狠问道。

    那刺客不语,一副任其宰割的模样,宁颂可没什么好耐心,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后者身子一个趔趄,干呕出一口酸水来。

    宁颂嫌恶地退了一步,把玩着障刀去辨认刀鞘上是否有什么醒目的标识,片刻后心中免不了浮现一丝遗憾,熄了通过武器辨认身份的想法。

    那刺客被人桎梏着,缓过来之后突然大笑着抬起头,看向了裴韫的方向。

    他就那么注视着裴韫,诡异的气氛忽然在众人中弥漫开来,直到周遭所有人都用不明所以但又警惕的目光看向了那位镇安府的督长。

    宁颂心中警惕乍起,忙上前再予他一击,口中叫骂着:“刺杀皇帝乃诛九族的大罪,攀污朝廷命官罪加一等!十条命都不够你死的,你若此时坦白,说不定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哈哈哈哈……”刺客忽然放声大笑,守备中不只有镇安府的人,还有一些乃圣人近身的金吾卫。

    见刺客如此放肆,那金吾卫忍不住出声问道:“你笑什么?!”

    刺客笑得眼泪尽出,看向了说话之人的方向,眼中笑意毫不收敛:“我笑狗皇帝识人不明,误把敌寇做近臣,昏聩……”

    金吾卫显然恼极了他出口不逊,宁颂负在身后的手已然有几分颤抖,她命人随便拿来什么东西,连忙将刺客的嘴塞住了。

    旋即吩咐下去:“将人带回去,严加审问。”

    金吾卫忽然将她拦住:“宁总旗,此人可是要带回镇安府的地牢?”

    宁颂略略看了他一眼:“阁下有何高见?”

    “此事重大,依我之见,应该带回大理寺,交由大理寺卿审讯,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

    宁颂微微眯了眯眼睛。

    那刺客正被人架着从他们身边路过,擦肩的瞬间,刺客深深望了裴韫一眼。

    就在宁颂和金吾卫对峙时,裴韫一直沉默不语。

    直到金吾卫那“找出幕后主使”几个字落下时,裴韫口中溢出一抹轻笑,那笑意如冷风拂过碧波,在眼底激荡起一片波纹,搅弄得再无半分平静。

    他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

    终于……还是有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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