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旧事

    长安城内政事纷杂,眼下倒是称得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前些日子朝议大夫提议废除察举的消息不胫而走,满朝上下哗然,听说有不少大臣晨时面圣,称“察举乃祖宗之法,百年来为我朝选出了无数肱股之臣,卢大夫提议废除此法,恐寒人之心。”。

    而后又是七嘴八舌地谏议,最后齐刷刷地说着惟陛下详察!

    封令仪登基不久根基不稳,满朝文武尊他为上,但说到底卧于危楼之上的人,又会有哪个是不为自己筹谋的?

    簪缨世家子弟被精心教养至弱冠,就差家中长辈上下打点便可入朝扶摇而上,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三两句便想要让他们无以为继,如何使得?

    封令仪原本就在犹豫,他亦是知道这其中腌臜事太多。

    此乃双刃剑,若是施行得当相当于打蛇打七寸,让旧皇族和世家们再无操弄权术的可能;但世家大族之所以威名赫赫,便是因为其耳目与子弟遍布上下,他们可对自己这个皇帝听之,亦可独踞一方……

    惹急了,可不是能轻易收场的啊。

    封令仪不似他那无能的父皇,遇到事情只会一边咳嗽一边咆哮,最后将烦恼都抛给别人,不去问个子丑寅卯来。

    彼时他看了看各自行礼的朝臣,其中亦是不乏一些陇西李氏的门生,他心中略略一思定,便知道陇西李氏对此事亦是不赞成的。

    满朝上下如蚁抱团,他却踽踽独行。

    难啊。

    当真是难啊。

    最后封令仪只能松口:“此事容缓,众卿不必惊慌,朕亦知其中利害关系。如此危急之际,君臣当一致对外,共定危扶倾。”

    眼见陛下已经松口,那些朝臣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暗暗记了卢明一笔,无不盼着他回去当桓州巡抚使。

    可这个想法刚浮现的一瞬,便知道可能甚微,陛下对其加官进爵,已然视他为心腹,想撼动这位卢大夫的地位,可要找点什么由头才是。

    ……

    紫宸殿内空荡荡只剩下他和林福二人。

    他踱步至窗前,轻轻推开窗子,抬眼便看到枝头抽出的嫩芽,迎面而来的和煦春风抚摸着他焦躁的心。

    林福站到他身后,端来参汤,轻声说着:“陛下,汤就要凉了,可要喝一口?”

    封令仪没有动,只是对林福说着:“将汤放在一边吧,朕现在不想喝。”

    林福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知道封令仪现在更想一个人待会儿,于是借口去温汤退下了。

    这下紫宸殿内只剩下了他自己,封令仪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平静地站了一会儿之后,封令仪转身向着被锁起来的内殿走去,他从桌案上找到了钥匙,打开内殿的大门后就将锁头丢到了一边。

    点燃火烛后,一束幽光在黑暗中孤寂地照出了熹微的光亮,光影折射的微光中飘散着一些尘土,而在看不见的地方一些陈旧血迹干涸在地上。

    一切陈设尽如当初。

    封令仪时常会打开殿门来这里坐一会儿。

    他站在空地上去看最上方那銮椅,旧时的记忆浮现在心头,封令仪不难忘记先帝坐在上面的模样,或靠或倚,或有奴婢环侍身侧,或有郑贵妃在一旁抚琴,与之言笑晏晏。

    而那个时候还是太子的他,像个笑话一般周旋在群臣之中。

    每日如履薄冰。

    封令仪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位置前,学着自己父亲曾经的模样靠坐在上面,看着桌椅横放、血迹飞溅的内殿。

    “你曾经就坐在这里,术士献丹,美姬环绕,歌舞升平……你从不去关心在你享受的时候,有多少百姓因为你的挥霍而饿死,又有多少将士在前线死不瞑目。乱党开门屠城的时候,你将我囚禁,用竹简砸伤大胆谏言的宁颂……

    “他们将你议谥为‘厉’,父皇,你活着的时候可曾想过吗?百年之后,落得个‘愎狠杀亲、扶邪违正’的名声?”

    没有人会回答他。

    痛苦自心底弥漫开,封令仪捂着心口蜷缩在椅子上,他看着横放在地上的九曲鸳鸯壶,眼前浮现了一幕又一幕的画面。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或是为自己孤寂的童年而痛苦,或是为自己不得不与生身之父剑芒相对,或是为自己不得不残害手足。

    又或是为掣肘而哀。

    他时常难以入眠,身为太子时便做过祖宗指着他骂不肖子孙的梦,登基之后梦境更甚,这下指着他的不仅仅是祖先们,还有残肢断臂的将士和百姓。

    ……

    片刻后,紫宸殿响起了内侍的声音。

    太后请您去她宫中一叙。

    封令仪缓缓起身,出门将内殿落锁。

    前些日子他将太后招镇安府宁颂为驸马的事搁置了下去,对太后的借口便是:眼下用人之际,若为驸马则需避嫌,许多事宁颂便不能参与其中。

    太后亦知眼下为用人之际,无奈暂缓,又找了个机会问了嘉阳长公主本人的意愿,公主觉得比起自己姊妹那般远嫁番邦和亲,能招皇兄心腹为婿自然还算不错。

    但宁颂虽样貌上佳,但无甚男子气概,比不得皇兄万分之一,如果可以,婧月不愿招其为驸马。

    倒是遂了封令仪的愿。

    ……

    封令仪微微回神,他略微调整了一下表情,进殿先向母后行礼,后者忙招手叫他来坐。

    寝宫内奴仆尽退,封令仪看着自己面前剥好的那盏荔枝,心中难免浮现一些怪异的情绪,但故作不显,听太后道。

    “知道你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母后惦记你,看你最近气色不太好……”说到这里,殷太后将那盏荔枝往前推了推,“来,母后亲手剥的,尝尝?”

    封令仪脸上露出一抹不自觉的笑意,他自然不会推拒母后的好意,用金制果叉叉了一颗荔枝。

    荔枝味甜,他连日来的疲惫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些。

    当即玩笑道:“母后叫儿子来此,莫不是又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要儿子娶回来了?”

    殷太后掩唇笑笑:“不娶皇后也不是不可以,纳几个妃子也是可以的,再者你后宫那几个哀家瞧着也算不错,怎么一个好事都没传来?”

    封令仪又递荔枝进嘴:“儿子忙得脚不沾地,哪想去后宫?”

    “呀,这可不成啊,国事为重,江山后继无人也不可,你叫母后如何面见列祖列宗?算是母后求你上点心些,不论皇子公主,好歹有一个,叫母后也忙一忙?”

    时常议政时,朝臣也有不少对他家事上心的,封令仪总是含糊应付过去,如今到了自己母后这,倒是应付不了了。

    无奈只能送了松口:“儿子答应母后,等这一阵过去之后,便选秀如何?”

    殷太后笑逐颜开,又不忘叮嘱他去后宫走动走动。

    话暂落,封令仪又道:“母后今天叫儿子来,就是为了这事的吗?”

    殷太后笑容暂缓,神色多了些慎重。封令仪眸中笑意暂退,一抹探究浮现其中。

    “……哀家听说,你命礼部筹备,过些日子要去祭祖,对吗?”

    封令仪点点头,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他甚至大张旗鼓昭告天下,自己要带着“永王”去城南天坛拜祭祖先。

    为平未灭之流言,封令仪不得不这么做。

    祭祖之时不需要永王真的露面,只要在场之人信永王真的在便好。此为暂缓之计,过几年对外宣称永王夭折,此事便成亘古之谜。

    只是不知母后为什么会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提起这件事。

    “母后所听不假,儿子计划您和婧月一同前去,不知母后有什么想法?”

    太后寝宫内时常放着一些新鲜瓜果做熏香用,她用过瓜果之后多半会赏赐给下人,有时也会被溜来撒娇的婧月偷一个两个吃了。

    此事果香萦绕鼻间,自打封令仪知事起,果香便一直伴随着他,时常叫他觉得安心。

    殷太后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开口:“如今你长大了,有些事可以自己做主了。近逢修玉牒,便叫人把温美人的名字……加上吧。”

    封令仪把玩果叉的动作凝滞了下来。

    他眸光闪烁,看着养育自己成人的母亲,难以言喻的心情控制着他。

    半晌,封令仪只能问出四个字:“母后,为何?”

    殷太后的神情比他想象得要坦荡:“哀家生了婧月之后伤了身子,再难有孕。温美人自缢后我便将你抱到了身边养大,宫人有不少人私下传话,说温美人实际上是被我害死的……

    “我从未避讳你不是我亲生儿子这件事,也不想落得什么贤良淑德的名声。眼下你已为帝,时间到了而已,能自己做主了。”

    封令仪的手微微颤抖着,他从未想过自己能从母后的口中听到这些话。

    “我曾听人说,她被灭国之时身为王室遗嗣开门受降,求我军不屠戮她的国民……母后,这都是真的吗?”

    殷太后缓缓转过头,仿佛从这张与温美人极为相似的面孔上,看到了深宫中的那抹孤独的倩影。

    “是,温美人最后换满城百姓活了下来,虽为女子,但任谁都觉得,她是当之无愧的英豪,”殷太后轻声一笑,“可惜啊,国灭之后她不爱这世间任何人,母后有时会去看她,便想着,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冷呢?”

    封令仪遏制着酸涩之感,忍不住想问更多的细节,而殷太后也没有吝啬。

    “陛下登基之后她便怀孕了,后来有了你,我本以为至少她会对这世间有些念想了……直到最后她叫我过去,说乾国之中她只不憎恨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就是蹒跚学步的你。”

    ……

    拾翠殿清冷,殿门外常有二十守卫,日夜轮换,连一只苍蝇都放不出去。

    她的活动范围仅到院子里,吃穿用度虽一样不少,但温美人总是用一根玉簪随便绾发,不施粉黛,一如曾经不谙世事的闺阁姑娘般装饰自己。

    心情好的时候她推开窗子折两支花枝,在幽香散尽后就将褪色的花朵插在自己鬓发间。

    襁褓里的小孩儿有时候会大声啼哭着,温美人蹲在摇篮的旁边,端详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

    她不会去哄他,也不会斥他一句,他哭了的时候温美人就只是静静看着他,直到奶娘来了慌里慌张地把孩子抱走,唯恐她哪下不开心把小殿下掐死了。

    奶娘第一次见到不会哄自己孩子的亲娘,最开始的时候虽然顾忌温美人的身份,但仍忍不住多嘴两句。

    “再狠的女人看到孩子也该心软了,那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啊……怎么能任由啼哭,不哄一下呢。”

    一向罕言的温美人看着她,没有过多思索便开口。

    “我凭什么哄他?凭什么爱他?他是捆住我的又一道枷锁,是我身上沉重的锁链,是我这个公主遭受过最残忍、最耻辱的刑罚……”

    说到这里,她已经坐到铜镜前,把玉簪拔下来重新绾头发,似乎很乐在其中的模样,语气仍是轻飘飘的,听不出半点埋怨,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收起你那不中听的言语,你们的皇帝也别想用这个小东西捆住我的心,什么天经地义该爱孩子……早就叫你们把这个东西拿出去养了,那么多人都争着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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