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

    李不缺裹着衣服逃出来,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漂亮话说得那么好听,到头来别说糯米糕,茶点她都没吃上一个,还得大早上的吹冷风。

    冷风一吹,李不缺的脑子终于有机会转起来了。

    好消息是,柳钰的话不像是说谎。

    坏消息是,柳钰的话不像是说谎。

    仔细回忆起来,这家伙温柔知心哥哥的印象是后来产生的错觉,而真实情况是他从第一次入梦开始就在哄她上床,哄她叫夫君。

    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的意图一开始就明晃晃的,只是当时年少的李不缺被那张脸给晃住了,没见过什么美人都脑子停转了。也就选择性忘记他一开始的德行,是完全说得出今天这番话的……

    他压根就不是什么清风霁月的翩翩君子。

    李不缺想往嘴里塞点什么,掏了掏怀里,发现自己把装冰糖和酸梅的点心袋子落在柳钰屋里了……

    嘴里没东西嚼,她不自觉地焦虑起来。

    陈府中,柳公子门口侍卫遇袭的消息很快传开,院中不论男女老少,都关心起了柳大公子的安危,生怕他受一点伤,尤其是脸。

    而众人面前的柳公子看起来依然是一位一丝不苟的端正君子,耐心又亲切地安慰众人他并无大碍。

    只有沈晏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怀疑。

    他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李不缺这时候在干什么呢,她跑去蜜饯铺子买糖和酸梅。

    老板一看老客户来了,立刻笑眯眯地推荐了新上的陈皮糖和酸梅糖,以及小孩子最喜欢的麦芽糖。

    今日她要带小巧儿走了,想必小孩子应该也会喜欢吃糖,于是她每样都买了一些。

    回府之前,她用三颗糖卜了下吉凶。

    大凶。

    于是她假装没卜过,把糖全吃了。

    可待到回陈府,却好像一夕之间变了天。

    陈府上空,妖气纵横。

    刚一进府,李不缺就遇见了个老熟人,不,老熟妖。

    那是一只豺妖,因为修行还不到家,所以只能勉强算是有个人形,上半身佝偻着,手脚还保持着犬类爪肢的模样。

    而他们上次见面时,李不缺把他爹的脑袋削了下来,还发了点不必要的慈悲,留了他的脑袋,如今脑袋自己找上门来了。

    沈晏已经将陈府老小护在身后,拔出横刀与他在院中对峙。

    “除妖司刑探沈晏在此,区区小妖,尔敢害人?”

    见到这个场面,李不缺先往嘴里塞了一颗酸梅糖,快速评估了一下来者的修为能力。

    然后便开始奇怪。

    这么点本事,连沈晏都能过上两招的家伙,找她来寻仇?得了吧,她站在旁边,这家伙都未必有那个本事发现她的存在。

    当初放他一马就是因为他没杀过人而且弱得让人有点怜悯。

    于是李不缺打算袖手旁观,让院里那位年轻的甲级刑探发挥一下他的个人能力。

    似乎是因为这种场面很少见,小巧儿也藏在人群里偷看,李不缺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她旁边,塞给她一根麦芽糖。

    沈晏的刀法比起以前已经精进了许多,简单的法术也算熟练,起初甚至压住了那妖物几招,但妖物一个袭影转而杀向后面的普通人。

    沈晏回护不及,人群中另一把横刀及时拦住妖物去路,来者正是叶祁,他的刀甚至比沈晏更快些,立刻便斩下那妖物一只手臂。

    这就让李不缺很意外了。

    叶大人这样的文官,居然也有这般的好刀法。

    有这两位在,似乎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她那卦象,果然不准。

    不过这寻仇的小妖让李不缺意识到一件事:她停留得太久了。

    她的仇家数不胜数,今日一个找到了她,明日就有一堆闻着血腥味过来的家伙,杀不尽的。

    所以说行走江湖应该与人为善。

    只不过这种训诫对李不缺来说有点太晚了,从今天开始做好人可能没什么用。

    “鬼差大人,你不去把那个妖怪拿下吗?”小巧儿抬头问道。

    “不必去。”

    “也是哦,那那两个叔叔就很厉害了,他们是鬼差大人的朋友吗?”

    “勉强算。”

    “鬼差大人,那个妖怪不会伤害到娘亲吧。”

    “不会。”

    “哦哦那就好。对了鬼差大人,我转世投胎能不能投到娘亲的肚子里啊?”

    “不知道。”

    “可你上次明明说可以的。”

    “我说过?”

    眼看小姑娘又要哭,李不缺赶紧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

    “要是,要是不能再做娘亲的女儿……我可不可以去当燕子?”

    “为什么?”

    “对啊,这样我每年都能飞到娘亲的屋檐底下陪她了!”

    “……你要是想投畜牲道我倒确实有点人脉……”

    正聊着呢,一把骨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李不缺面门射来。

    李不缺微一偏头,那把骨刀就插进了她身后廊柱。

    看来这小豺也并非毫无进益,如今至少能发觉她的存在。

    下一刻,豺妖从沈晏和叶祁的合围中脱身,直奔李不缺而来。李不缺快刀出鞘,飞身疾影,扑向豺妖。

    柱上骨刀颤动,忽的从柱中拔出,飞快地回向豺妖的方向,正从背后袭击李不缺。

    李不缺轻踮地面,借力侧身,几乎与骨刀同时到达豺妖眼前。

    只一瞬间,豺妖喉管破裂血溅三尺。

    李不缺收了刀。

    但那豺妖竟没有立刻死去,喉咙的刀口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快速愈合。

    李不缺挑眉,看来这小豺居然真还没有杀过人。

    一把刀脾气死倔,只要对方没杀人作恶,即便对方是妖,也砍不死。

    一个小妖如果不靠杀人,想修行成现在这样并非易事。

    既无关人命,那就是个人私怨。

    “叶大人,那谁,躲开。”

    三人本已成合围之势,她这么一招手,叶祁与沈晏互相看了一眼,便退开了几步。

    李不缺素来有仇必报,对于同样的对手,她总是多几分尊重。“让你三招?”

    “不,不需要。”豺妖独臂挽着三支骨刀,目光中似有火光迸裂。

    豺妖射出骨刀,利爪锋刃扑杀上来,李不缺只守不攻,边躲着飞舞的骨刀,边闪开豺妖利爪,步法游刃有余。

    三招既过,狐刀终于出鞘。

    李不缺正打算一招解决掉它,却听身后传出惊叫声。“夫人!!”

    她转头看去,大夫人不知怎么的跑到前院来,挣脱了仆人冲过来。“不许伤害我的女儿!!”

    豺妖本无意伤害无辜,可那飞舞的骨刀却已旋转着飞向了那个疯疯癫癫的妇人。

    “胡来!”李不缺当即撤步飞刀,想挡下那支骨刀,但飞刀擦身而过,竟射空了。

    骨刀直向大夫人而去,仆人们尖叫出声,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只骨刀停在了半空。

    在那一瞬间,李不缺听到了小巧儿的声音。“娘亲!”

    小巧儿挡住了这一刀。

    这骨刀并非凡兵,伤得了鬼。

    李不缺几乎没有瞬间犹豫,立刻捏诀拘鬼,将还没有散逸的小巧儿拘住,敕令妖鬼定身。

    大夫人好像也听到了那一声娘亲,混乱的意识清明起来,她茫然地看向周围。“小巧儿……?”

    李不缺分神拘鬼,没能及时躲过另一把杀来的骨刀。

    骨刀入胸,刺入肋骨,入肉六寸,几乎贯穿。

    “不缺!”柳钰心头猛得一抽。

    “小白!”沈晏抽刀跃步,先一步将正要扑杀过去的豺妖挡了出去。

    剧烈的疼痛让李不缺面部微微抽动,捏诀拘鬼的手势依旧没有松开。

    沈晏护在李不缺身前,但下一刻,狐刀擦着他的耳朵从身后飞出,直接贯穿了豺妖的脑袋。

    李不缺的胸口渗出血迹,不得不半跪下来,她盯着小巧儿的位置,直到拘鬼之术将她完全锁定,才松开手诀。

    沈晏和叶祁赶快扶住李不缺,但谁也不敢擅自将骨刀拔出。

    李不缺眼角抽了抽,用血淋淋的手从怀里掏出一颗冰糖慢慢塞进嘴里,然后闷哼一声,硬生生将骨刀从胸口拔了出来。

    当即,血流如注。

    柳钰推开沈晏,沈晏瞪了他一眼:“干什么!”

    “我是大夫!”柳钰也吼了回去,然后丝毫不顾血污了衣裳,立刻从怀中针包取针刺穴止血。“快!取干净棉布来!”

    众人想将李不缺扶起,但她摆了摆手,跪缩在地上,佝起身体,一手撑着地面,一手伸向伤口。

    忽得身下亮起灰白火光。

    转眼伤口已经炙烤凝固,血也止住了。

    只是她的脸色有点苍白。

    李不缺拒绝了所有扶着她的手,晃悠悠地站起来。

    “小白你没事吧?”

    “小伤而已。”

    这四个字让柳钰有些恍惚。

    李不缺捂着伤口,自己爬了起来,慢慢走到了被拘鬼术拘住才没有魂飞魄散的小巧儿面前。

    “小丫头……这下……你不想走,恐怕也得走了。”伤口虽然已经止血,但内脏大出血和严重损伤的疼痛让她说话没什么气力。

    小巧儿望着大夫人,又哭起来。“鬼差大人,可不可以,让娘亲见见我……一面就好,一面就好。”

    李不缺拿小孩儿哭最没辙,她叹了口气。大黄衔着伞跑过来,李不缺张开伞面,将小巧儿盖在伞下。

    大夫人眼前一瞬间发暗,但很快就明亮起来,她望着眼前的小巧儿,失声痛哭起来。

    李不缺揉了揉太阳穴,一个哭,两个还哭,真够吵的。

    她这辈子就折在爱多管闲事这件事上了。

    旁人看不见小巧儿,只能看到大夫人抱着一团影子泣不成声。

    陈公这会儿才从人群中出来,看着影子,红着眼睛小声问道:“是小巧儿?”

    没人理他。

    他却过来哭着跪下,“巧儿爹对不住你和你娘啊……爹对不住你……”

    李不缺头更痛了。

    柳钰赶忙接过她手中的伞,扶着她的肩,让她借力靠着。她却没有靠上去,而是微微前倾身子,硬撑着站立。

    这母女几人大哭一场,小巧儿跪地郑重地朝李不缺拜了三拜。

    “鬼差大人,多谢您让小巧儿见到娘亲,大恩大德,小巧儿来世必衔草结环以报。”

    大夫人泪流不止。

    李不缺摆了摆手,说话的气力更弱了些。“没什么可报的……小丫头,……去做…燕子。”

    小巧儿泪眼婆娑,再次叩谢。

    青天白日,忽得刮起一阵大风,迷人眼睛。待风停云消,伞下的小巧儿已经消失无踪了。

    大夫人的疯病好了。

    只是面对李不缺的时候变得拘谨起来,再不可能像之前那般自顾自地抱着她喊小心肝儿。

    李不缺也默然的,并不多说什么。

    大夫人院里的桃花依旧开着。

    此时众人眼中的李不缺,已然不是什么半路假扮的二小姐,而是个神力无边的真鬼差了。

    四小姐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母亲催促带着糕点礼物去跟仙师告罪,还没到门口,就看到兄长和几位仆人被除妖司的那个年轻刑探拦在门外,说是屋中人有伤在身,不能见客。

    她嗤了一声,觉得母亲和兄长这会儿才来巴结人实在一点用也没有。

    兄长一直就没把这半路杀出的假姐姐放在眼里,话都没说过几句,母亲呢,恨不得这个所谓的二小姐赶紧滚蛋。

    至于她?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小白毛,整天臭着一张脸,好像别人欠她很多钱的样子,光拿家里的钱财首饰又不守规矩,毫无礼数教养可言。家里所有的女眷都好好地守着规矩,凭什么这个半路小姐想干嘛就干嘛。

    现在她倒是明白为什么了,因为这小白毛就不是该出现在这个家里的生物。

    就好像山里的大虎窜进了牛羊圈里来,却被人当成猫儿养,它当然就不会守猫儿和牛羊的规矩。

    四小姐拎着礼物,脑筋转了转,绕了一圈到了屋子后面敲窗户。

    敲了几声,屋里人穿着白色里衣就开窗了。小白毛身上本来就没什么颜色,这一伤了,脸色就更苍白了,整个人像张白纸似的。但好歹不像之前似的半个身子都染得血红那么吓人了。

    “干嘛。”小白毛的语气还是很没礼貌。

    “喏,送你的。”四小姐提起糕点盒子。

    对方没接,而是先揭开盒子看了一眼,然后说:“还行。”就把盒子拉了进去。“还有别的吗?”

    “恩……咳咳。”四小姐别过眼神,咳嗽两声。“你,你不会报复我吧。”

    小白毛沉默地看着她。“你要是太闲了,可以把地扫了。”说完就砰的一声把窗户关了。

    沈晏赶走了客人,正好听到最后几句。“你倒是大方,她们母女可没少针对你,就这么轻轻带过了?”

    “野狗遇到抢食儿的还要咬上两口,更何况是人。只能靠这口食儿活着,并不是她们的错。”

    “诶!这药汤都放凉了你怎么没喝啊!”

    “苦。不喝。”

    “你是小孩儿吗?”

    李不缺觉得沈晏和柳钰俩人烦得要死。

    一个非要给她处理伤口,说是炙烤只能解一时,内脏受伤亦是大患,扯着她衣服领子就要给她换衣服,处理伤处。

    另一个推门而入,看见这场面还以为柳大公子趁人之危要霸王硬上弓,于是他见义勇为,俩人差点打起来。

    叶大人赶忙来劝架,好一阵解释,结果三个人达成共识非要让李不缺把伤口重新处理了,还要给她煮非常非常难喝的药汤。

    结果场面就像是三个大男人要强迫一个病弱女子。

    李不缺本来就痛的头更痛了。

    以前这种伤又不是没受过,找个地方窝起来几天自己就好了,死不了。

    她说小伤而已。

    然后柳钰就毛了,不知哪来的无名火。“小伤小伤!每次都说是小伤,非要死了才不是小伤吗?”

    搞得李不缺莫名其妙。

    这话她也不怎么说啊,因为没什么人会问起她的伤势。

    而且她自己其实也不是很在意。

    陈公为了庆贺妻子病愈,也为了谢李不缺,办了一场大宴,宴请城中百姓来吃流水席。

    李不缺不喜欢太热闹的场合,趁着所有人忙碌的时候,只让丫鬟带了句简单口信就离开了。

    在离开的那一天,大夫人院里的桃花一同谢了。

    唯有插在她窗边花瓶里的一枝新折的桃花依然红艳艳地开着。那是一枝很普通的桃花,只是施了法术,不会凋谢。

    它出现在那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大夫人最喜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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