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老钱早早地收了干果摊子，回家关上门，点起灶，下了碗米，然后把淋湿的一部分干果和衣裳挂在灶旁边烘。

    最近他的视力越发差了，一入夜就很难看清楚东西，不比几年前了。

    人果然还得服老。

    没多会儿，热腾腾的蒸气就占领了厨房的屋顶，云烟缭绕，像仙境似的。

    钱小妙在旁边一边嚼干果一边念叨着今日司里来了个外地升上来的刑探，人挺好的的就是看起来没怎么见过世面，有点热情过头了之类的。

    老钱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大雨霹雳啪嗒地砸在屋顶上，成为了这场夜话的背景音。

    “咚咚咚。”不和谐的拍门声穿透了雨声传了过来。

    “咚咚咚！”声音愈发激烈。

    老钱奇怪怎么大雨天还有人登门呢，随手拿了斗笠，起身去开院门。

    大雨滂沱，比他刚回家时下得更大了。

    他看不太清院外站着谁，只能勉强地分辨出是个背着巨大棺材的人。

    “老钱……”

    是个带着哭腔的女声。

    老钱这才分辨出来来者竟是不缺丫头，赶忙招呼她进来。“丫头啊……你怎么来了，快，快进来。”

    那口棺材其实并不大，只是寻常大小，但背在瘦弱的李不缺的背上，就被衬得很大。

    他把李不缺领到厨房的灶边烤火，又吩咐小妙去拿身她的干净衣裳来。

    钱小妙诧异地看着许久不见的李不缺，她此时早已没有当初离开除妖司时的平静淡然了，整个人颓废地耷拉着脑袋，灰白的眼睛更加暗淡。她浑身湿透了，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她惨白的脸上，显得狼狈又可怜。而背上的那口棺材却迟迟不肯放下。

    她的眼眶通红，一抽一抽地抽泣着，眼泪混着雨水横流。

    钱小妙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表露出这样强烈的情绪。

    新衣服拿了过来，老钱用干毛巾擦干了李不缺的头发，又是责怪又是心疼。

    “丫头不哭，啊，告诉老钱，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老钱去宰了他。”

    李不缺抽泣着放下了背上的棺材，这一口棺材几乎把厨房都占满了。

    她推开棺盖。“修，修……老钱，修好……”她几乎连一句顺畅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棺材中躺着的，是被固定得严严实实的初五。

    “尸傀坏了？”老钱俯身去看，刚一靠近就闻到一股腐败的气味，仔细一看，表面上看起来完整的尸身，衣服底下已经变形了，露出的部分即便已经上了粉，但还是可以看到缝合的针脚。

    尸傀的皮肤已经没有任何弹性，四处是紫黑色的斑点，已然开始尸解腐烂了。

    老钱蹙起眉头。“怎么会破损得这么严重。”

    钱小妙脑袋嗡嗡作响，她直接扯起李不缺的衣领，厉声质问她怎么会把初五哥哥弄成这样。

    李不缺灰白的眼睛惊惶无措，说不出话来，只是一直流泪。

    “小妙！”老钱制止了她更进一步的怒火，然后拍了拍李不缺的肩。“丫头，你说，是谁干的，老钱来帮你解决。”

    李不缺张了张嘴，然后又摇了摇头，指着阿竹，“老钱，修，修……尸傀……”

    李不缺缝得很好，这毋庸置疑，但尸体早就支离破碎了，即便缝在一起，也只是拼在一起的碎片罢了。它的灵路不可能再贯通，亦不可能再与傀主相连接。

    老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已经尸解了，腐败已经不可逆转了，破损太过严重，尸傀术法再不能成形了。只能……换一具尸傀吧，我可以替你寻一具更好的。”

    李不缺睁大了眼睛，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她再也站不住，扶着棺材瘫跪下去，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啊……啊……”

    “求求你……修，修一下……吧……求求你……”

    “老钱……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可以去找……”

    “用我，用我去……修……行不行？”

    她瘦削的身体因为不畅的呼吸上下起伏着，她的声音比起哭声，更接近悲号。

    屋子里安静得只有李不缺的声音。

    老钱想起了很久以前，他教李不缺说，不要把尸傀当做人，只该把他们当做工具，当做木偶。她或许一个字也没有听。

    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而她的哭声与悲恸终于在她意识到彻底没有任何办法之后渐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的绝望。

    她空洞的灰白色眸子垂落下来，变得异常平静。

    “给您……添麻烦了。”李不缺扶着棺材，踉跄地撑起身子，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平淡无波，只有泛红的眼圈还保留着泪水的痕迹。

    她把棺盖慢慢推了回去，拾起绳子。

    老钱按住了她的手。

    “雨太大了，天亮再走吧。”

    她木然地抬眼，然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钱小妙给她煮了一碗姜汤，她也没有拒绝。

    “对不起。”钱小妙说。“如果早知道他对你也很重要，我一定不会那样闹脾气了……我没有出卖你，我不知道那个人是长生教徒……真的对不起。”

    李不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只这一夜的时间，她那一头青丝尽化作了白发，整个人苍白得让人担心随时都会病倒。

    “丫头，你告诉我究竟是谁害的你。老钱如今虽然已经退隐，但还有些交际和手段。”老钱问道。

    李不缺抬头看着白茫茫的天空，灰白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恨意，转眼又恢复平静。她沉默地摇了摇头，背上了棺材。

    “我会亲自去。”

    李不缺背着那副与她瘦削身材极不相称的棺材，走入了未明的薄暮中。

    钱小妙不知道她是怎么穿过城防不被抓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离开的。她好像就那么凭空消散在雾气里。

    钱小妙对李不缺的感情很复杂，她甚至说不清楚哪一种感受才是正确的。但看到她背着棺材的身影，钱小妙心中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孤独感。

    这种孤独感没有任何缘由，好像就是直接地从李不缺的身上来到了她的身上，并迟迟不肯离去。

    她隐隐觉得，李不缺在往深渊走去，她很想跑出去拦住她，但好像有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她的腿脚，让她只能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

    之后再听到李不缺的消息，都是在除妖司的悬赏上。

    『白』几乎一刻不停地杀人，她所杀的魔修，甚至比在除妖司中时还要多，还要快。与她罪名和赏金不断累加相对的是榜中其他不断消失的姓名。

    如今白的作案范围已经不仅仅是青徐两州了，她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奔走在一州又一州之间，走到哪，杀到哪。

    有人开玩笑说，鬼差离司之后干活比以前更麻利了，司里真应该再给她封一个挂名刑探。

    当然，没人会闲出屁来选择去追缉李不缺，就她□□那个本事，最后是谁追杀谁恐怕很难说，更何况她只杀魔修，大家乐见其成。反正司长又没强行指派，众人也就都心有灵犀地避着走了。

    只有从外地升上来那个愣头青刑探，亲自跑去司长那申请追缉李不缺。

    赵司长上下打量他那不够李不缺一刀的身板和灼灼有神的目光，让他安心再修炼修炼，免得被她一刀攮死。

    李不缺有时候会想到青州那个刑探，就是记不起来叫什么名儿。

    那其实是个很简单的名字，但她觉得认识一个刑探是件很麻烦的事儿，有可能被人审出来，就刻意忘记了。等到后来可以记得的时候，又觉得没必要记了。便在小本上写『沈什么』来代指他的名字。

    她最近会产生幻听，听见阿竹在跟她说话。但是阿竹没有回应她的招魂，也没有入梦。

    于是她终于意识到，那确实是她的幻觉。

    幻觉也很好，比什么都听不见好得多。

    更何况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跟幻想中的阿竹说话还能让她避免彻底成为哑巴。

    荒原上那个比目鱼老头说，成为天魔就能突破人间与天界的距离，这一路她已经杀了很多很多的魔修，用白火吞噬了他们的修为，但她还是觉得不够，远远不够，所以她得去杀些更强的。

    她要成为天魔。

    李不缺的复仇有些照本宣科的意味，就像过去追杀魁煞时一样，她很难去寻到什么真切具体的『恨意』，因为她的脑子会很快屏蔽掉让她感到痛苦的东西。

    如果不是这样，她早就疯了一万次。

    她只是理所应当地觉得，她得去把那个所谓的神明的脑袋砸碎。

    当她想到阿竹的时候，她的脑子跟她说，她只需要去把那个混蛋神仙杀了，给他一个交代就好，可是眼睛止不住的流泪。

    痛苦没有被彻底屏蔽，它总是在不经意间涌上来，甚至在砍下那些魔修的脑袋时，她也会毫无缘由地流泪。

    这种无法捉摸，无踪无形，总是无意间侵袭而来的东西，让李不缺觉得很苦恼。泪水常常会浸湿面具，让疤痕又痒又痛，不得不摘下面具擦干。

    岭南的大巫告诉她，只需要忘记一些东西，就可以从这种纠缠不休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可李不缺觉得有些东西是不能被忘记的。

    忘记这些所产生的痛苦，也许会远甚于记住它们。

    大巫开导完她就打算拿她祭巫神。

    然后李不缺把整个寨子都端了，顺便把山洞里祭祀的巫神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时常流泪的毛病虽然没有缓解，但李不缺心里畅快了不少。

    后来不知道是谁传说，『鬼差』慈悲，杀死妖魔的时候会流泪。李不缺认为这是诽谤，顺藤摸瓜找上门把乱嚼舌头的修士揍得三个月下不来床，让他感受了一下鬼差的慈悲。

    她实在不认为在猎物面前流泪是什么慈悲的意向。

    李不缺翻了翻自己的本子，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杀了很多人了，甚至比以前杀的加起来还要多。

    她去问荒原上的比目鱼老头她还要杀多少魔修才足够——那个老头是不知道她叫他比目鱼的。

    自称魔尊的老头说，杀到足够为止。

    纯放屁嘛这不是。李不缺说。

    老头一怒之下一巴掌把她脑袋扇飞了出去，她爬上地上找了半天才把脑袋找回来安上。

    比目鱼老头虽然让她继续杀，但她有点累了。

    据说人间上一次出现天魔，都能追溯到上古了。天魔有灭世之能，而李不缺现在离『灭世之能』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这中间的鸿沟，要多少条人命才填得满啊。

    真想回家晒太阳。

    在那之后李不缺还是继续行走在一片又一片血海里，忙忙碌碌，甚至无暇顾及自己。

    小本子记满了，就换一个本子。

    刀砍钝了，磨一磨还能用。

    直到又因为泪水浸湿伤疤的痒痛而不得不摘下面具，她才看到血泊之中倒影里的人，面容清秀，看起来还有些陌生。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疤痕了。

    可她明明感觉疤痕还在疼。

    再一回头，她看到李大黄在撕咬着尸体，它看起来跟以前也不一样了，变得异常高大，健壮，大得她几乎抱不起来了。它的爪子已经可以轻易地踩碎地上的头颅。

    李大黄发现主人在看它，立刻殷勤地叼着尸体小跑到主人身边，伏着上半身，摇着尾巴，眼睛无辜又明亮地等着主人来摸摸头。

    李不缺睁大了眼睛，她的手微微发抖。

    她和大黄，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

    她怎么会毫无所觉呢？

    她厉声呵斥，让它丢下尸体。

    大黄的耳朵立刻缩了起来，它不明白主人为什么突然生气，但还是马上丢下尸体，紧紧地匍匐在地上，小心地抬眼看主人的表情。

    李不缺踉踉跄跄地淌出了血泊，大黄也缩着尾巴跟了上来。

    她第一次摘下面具，以一个正常人的面貌行走在人间，却发现她已经再也没有办法成为『人』了。

    这世上，只有『悲泣的鬼差』和她的『尸犬』。

    没有李不缺和李大黄了。

    她很想哭，却发现自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李不缺无法确切地感觉到自己此刻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就好像漫步在沙漠之中，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只能看到一片又一片的荒芜。

    她想，自己应该已经是某种连阿竹都会感到害怕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