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到了。”
阿多尼斯在一处米白色的篱墙面前站定,推开了那扇有些摇摇欲坠的栅栏门。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露出天空灰蓝的底色。
院子里种了几棵悬铃木,风一吹就掉几片叶子,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只有中间的那条鹅卵石小路被扫出来叶子落得少些,但踩上去还是会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惊动了树枝上的一对正准备栖息入眠的小鸟。
阿多尼斯推开教堂的大门,把道恩放下,坐在靠近门边的一把红色的高板凳上。
他从兜里掏出一只银色的打火机,点燃了两盏树枝状的烛台。
一盏放在道恩旁边的柜子上,一盏拿在手里。
“这里有几双我在学院读书时的鞋子,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去拿来给你。”
“不会”道恩摇摇头,然后开口问道,“有干净的纱布吗?”
“有。我一起拿给你。”
“好,麻烦你了。”
道恩点点头,看着阿多尼斯绕过前厅的座椅去了石像背后的房间。
她这才找到机会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这座小教堂。
高台上立着一座盖着头纱白色的石像。
因为天色太暗,仅凭烛火看不清石像的具体模样,只能隐约看出那是个身姿高挑气质非凡的女人。
大约是曳罗教的神女。
五六排整齐的座位分列两侧,弧形的穹顶上用各种不同的颜色勾勒出各式各样的开得异常艳丽的曼陀罗花,即使灯光昏暗依旧可以从深深浅浅的光影中窥得其中的曼妙动人。
而她现在做的这个位置大约是一个单独的祷告室门口,里面还放着几件陈旧的红底法袍。
对面的小房间看地板和装修样式像是一个小型盥洗室。
虽然有些老旧,这里显然还是有人定期过来打扫和祷告的,地面和桌椅上几乎没有什么灰尘。
没过多久,远处就传来了脚步声。
“可能尺码不太合适,但是有鞋带可能会好一些。”
阿多尼斯把烛台放在一边,在道恩的面前蹲下。
他把搭在胳膊上的纱布放在她的腿上让她拿着,然后亲手为她穿上了鞋。
道恩本来向自己穿的,但阿多尼斯一系列的动作实在行云流水自然无比。
她的脚踝被他握在手里,手上又抱着纱布没法动作。
道恩还没想好怎么拒绝,阿多尼斯就已经把鞋带都绑好了。
她索性也不再纠结这件事。
她低头一看,是一双白色的短筒皮靴。
平纹编织样式古典,不像是时新的款式,但绣纹精致,鞋带里还缠着金线,看起来亮晶晶的,感觉价格不菲。
“感觉你好像没穿过。”
“嗯,这双鞋我和西里尔还在帝国学府读书的时候他用他兼职的第一桶金买的,他说要等到去议事会报到的时候穿,结果后来毕业了我被选上了他没有被选上,他就说送我了。但我没穿,这双鞋就一直放在这儿。”
“这么说西里尔勋爵肯定很喜欢这双鞋,他肯定是赌气才说送给你的吧。我穿了会不会不太合适。”道恩说着就想立马把鞋脱下来。
阿多尼斯摁住她蠢蠢欲动的脚,笑着答道:“不会,你安心穿着吧。他后来连着参加了好几次竞选,结果都没选上。再还给他也不过是让他想起伤心事。况且那时候的鞋,他现在早穿不上了,你先穿着。等他那天真进议事会了我在送他几双新的也是一样的。”
道恩点点头。
说到西里尔勋爵,道恩忽然想起了刚刚从那扇铁门出来的时候阿多尼斯说的话。
“哦对了,你刚刚不是说西里尔勋爵还在等我们吗?我们……”
“不用管他。”
看着阿多尼斯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道恩有些着急。
道恩:“那怎么行!要是我们回去晚了,万一他真的冲进了火里……”
阿多尼斯:“我会给他挑个好墓地的。”
阿多尼斯一脸淡定,平静的表情好像心里也真的这么想。
道恩:“……”
阿多尼斯:“刚好你穿的这双鞋也不用还了。”
道恩:“……”
道恩看了看脚上鞋,顿时心情十分复杂。
看着道恩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阿多尼斯终于忍不住勾起嘴角。
阿多尼斯:“放心吧,那是我开玩笑的。他不会冲进火里的。”
道恩:“你怎么知道?”
阿多尼斯:“因为我进来的那扇门也被我锁住了,他想进也进不去。”
道恩:“……”
道恩总算是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人就是纯粹就是为了说服她不要光脚踩在那条有些恶心的路上,才故意这么说给她听的。
阿多尼斯站起身来,后退半步:“可以站起来试试走路的时候会不会掉。”
道恩拿着纱布站起来,把身上的外套叠好放在凳子上,这才试着往前走了两步。
走路的时候脚跟会脱离鞋底,但有鞋带绑着总归不会被甩出去。
道恩翘了翘包在鞋里的脚趾,大拇指在鞋面上顶出一个小包:“挺好的。”
说完,道恩就走到阿多尼斯面前,抓起了他一路上一直微微颤抖着的两只手掌。
阿多尼斯愣在原地。
道恩没有抬头,目光依旧看着他的那双手。
她捏着他的手腕,反过来一看。
他的手上掌根和指腹的位置果然已经烫出了几个豆大的水泡,大片的红肿让人触目惊心。
阿多尼斯不像她那样有再生的能力,伤口愈合的很慢,疼痛感也会持续的更久。
“别害怕,只是看上去严重而已。”
看到道恩皱了眉头,阿多尼斯安慰道。
他实在不太习惯这样把伤口展示给别人看,于是笑着把手往后缩了一下。
但道恩并不放手,反而往自己的方向再拽了一下。
道恩这一下没收着力,阿多尼斯险些撞在她身上。
阿多尼斯看她这样执着的样子,也没再往后缩,听话的任由她拉着自己进了盥洗室。
盥洗室里的空间很小,只有一个简单的洗手池和一面半米高的小镜子。
道恩端着烛台,带着阿多尼斯走到洗手池面前,把手放在水龙头底下。
“实际上也挺严重的。你又没有再生能力,这种烫伤不好好处理很容易留疤的。”
道恩说着就把水龙头打开,把阿多尼斯受伤的地方用水冲洗。
水很凉,也很舒服。
对于道恩突如其来的关心,阿多尼斯挑了挑眉。
他有些好奇。
这又是什么新把戏?
是怀疑他之前说的自己没有神力无法自愈是骗她的吗?
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眼前这个正摁着他的手放在水龙头下的女孩。
红色的长发被她用布条随意地绾起来,系成乱糟糟的一团。
她的鼻子上还沾着些从火场里带出来的黑灰,不知不觉被抹得到处都是,模样有些滑稽。
但她此时表情却十分严肃,使劲地盯着他的手上的伤看。
目光所到之处勾起一抹新的灼热感。
被人盯着伤口看的感觉很奇怪。
这种程度的上对于他之前受过的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她的目光却仿佛化作水流的形状,触碰又离开,让人不断在紧张和期待中来回徘徊。
她在担心他吗?
阿多尼斯感觉到心里某种隐秘的情感悄然生长了出来,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他感到陌生又稀奇。
道恩被他看的有些心里发毛,忍不住开口解释。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从今往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也不用叫我什么部长大人或者是杜兰德小姐了,直接叫我道恩就好。你的伤是因为我才受的,我自然要对你负责……从今往后我们做朋友怎么样?”
朋友?阿多尼斯在心中反复地默念着这个词。
那双金色漩涡般的眼眸见他迟迟不说话,又转头盯在着他看了,等待着他肯定的回答。
她的眼睛总是那样清澈透亮,看起来像两面单向镜子,里面只有自己,让人分辨不出这句话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随口一说的谎话。
真是犯规。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
阿多尼斯愉快地答应了。
或许是因为阿多尼斯笑得太过开心,道恩很快就转向镜子,看到了里面毫无形象的自己。
黑色的烟灰被她抹得满脸都是。
她冷哼一声,甩开阿多尼斯的手腕:“笑什么笑,你现在不也是一只大花猫。”
“抱歉,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阿多尼斯意识到自己看得有些太久有些失礼,于是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解释道,“大花猫只是交到了朋友有些开心,小花猫可以看在他受伤了的份上原谅他吗?”
这个人说起俏皮话来向来是信手拈来,从来都不会害羞。
“不原谅。”
道恩假装狠心地把他挤到一旁,自己用水洗了一把脸。
阿多尼斯听完只好有些落寞地退开半步。
他站在道恩的背后,默默地看着她洗脸,看起来似乎很是在意原不原谅这个问题。
道恩洗完脸关了水,一抬头就在镜子里看到了这幅景象。
阿多尼斯还站在后面,湿着的两只手还摊开举在身前。
手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在盥洗室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抿着唇不说话,眼睫微微低垂着,就那样看着手上的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表情有些茫然,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思考一些令他感到困惑的事情。
那副有了裂痕的眼镜依旧架在他的鼻梁上,今早出来时穿着的那件白色衬衣依旧有些发皱,和肩头凌乱的发丝勾缠在一起,让他整个人散发着有些慵懒颓靡的气质,就好像窗框里一块美丽却满是裂纹的玻璃,稍不注意碰一下就会碎个满地。
又来了,那种莫名觉得他看起来好像很孤独的感觉。
道恩忍不住想,如果阿多尼斯有尾巴,那现在一定是耷拉下来的。
片刻后,道恩从镜子里收回目光。
她转过身从阿多尼斯的鼻梁上取下了那副已经碎的很有艺术感的眼镜,成功地看到了他瞳孔骤然一缩,看向她时有些惊异的表情。
但道恩并没有解释她这么做的原因,只是把摘下来的眼镜放在洗手台上。
然后又把刚刚关上的水龙头又重新打开,抓住那两只依旧举在空中的手腕,把阿多尼斯还在微微颤抖的手,继续放在了水龙头底下。
水流穿过两人的指缝,淌过无言的心声。
灼热的伤痕被浮动的凉意渐渐抚平,皮肤相接的触感反而愈加清晰。
阿多尼斯余光发现道恩偷看了他一眼,又假装无事发生的收回游移的视线。
他勾起唇角,低垂的眼睫下掀起无人知晓的波澜。
阿多尼斯看着水流下的那两只明明比他纤细很多却依旧有力的手腕,忽然很好奇道恩会不会感受到他手掌某一瞬间的颤动,不是因为烫伤。
不知过了多久,道恩松开了阿多尼斯的手腕。
她拿起刚刚挂在一旁的干净纱布,擦干自己手上的水,又拿起两块新的用水打湿分别敷在他的受伤的手上。
“好好拿着这个。”道恩伸出胳膊示意阿多尼斯抓着,“眼镜碎了就别戴了,看不清的话就扶着我吧。”
“好,那就麻烦你了。”
阿多尼斯微笑着看着一脸认真的女孩,缓缓地点点头。
该怎么告诉她,自己其实并不近视,只是有一只眼睛在黑暗中视线受限呢?
他轻轻地握着手上拿着的纱布,思绪飘远。
一只眼睛看不清也算是看不清吧?
所以这也不算是故意欺瞒她。
一旁的道恩见阿多尼斯还在低着头犹豫,以为他是真的彻底看不见了,于是她也没有墨迹,索性就主动牵起他的袖口往门外走。
她一路上把他们之前点燃的那两盏蜡烛都吹灭,带上那件被火燎的破破烂烂的外套就出了门。
走到教堂门口准备离开的时候,道恩才猛然意识到什么。
她猛地转过头。
在他们的身后,陷入一片黑暗的教堂依然静寂无声。
而立在阿多尼斯的后方,远处的那座神女像头上盖着的面纱被风掀起了一角。
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庞,而黑暗中道恩反而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那个立在教堂中央的女人,被曳罗教歌颂朝拜的神女,是十多年前在弥赛尔救了她的第七位仪式成员。
“怎么了?”
阿多尼斯看着忽然转过头的道恩问道。
“没怎么。”道恩回过神来,随口解释道,“我忽然想起来,我是看得清了路但是这一片我不太熟悉,但是你没戴眼镜的话,我们可能又得在这绕上很久,要不我回去再把你的眼镜拿回来?”
“不用担心,部主``````道恩,”阿多尼斯笑了一下,重新开口,“我并不是完全看不清,你可以跟我描述周围的建筑物,我告诉你往哪边走。”
“好吧。”
道恩本来也不是真的为了这个问题才回头,所以很快就答应了阿多尼斯提出的建议。
因为她虽然从没来过这里,但是只要有目的地往前走,她都能够凭借着直觉走到想要去的地方,从来没有迷路过。
这种方向感上的直觉和共感一样是从她从弥赛尔离开之后才逐渐发觉的能力。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她第五种神力,但显然通过阿多尼斯的反应来看,这种能力和共感一样,也是一种她无法看到的一种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