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端方离开那天是二月二十一号，这会儿，已近三月中旬。清晨空气中那股料峭的寒意荡然无存，融融春意扑面而来。车到小区门口，他慢悠悠地下了车，慢慢往家走。于晓宇一手一个拉杆箱，他看不过眼，接手了一个大的。

    “这点东西不妨事，走慢点就是了。”

    平素他从家里出来后，都是坐电梯直达车库，鲜少像这样在小区悠闲踱步。这会儿走得慢，他有机会好好打量一番四周不甚熟悉的景致。

    小径两旁全栽着花木，银杏树、桂花树、紫荆、石榴树、女贞树，大树罩着小树，叶片郁郁青青，挤挤挨挨地拥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远处几株蓝花楹，枝丫大张，叶片又尖又细，偏生一根枝条上的叶子又顶多，似一蓬硕大无朋的羽毛井然有序地连在一起。单元楼前几颗杜鹃树，花枝招展，粉粉一丛；山茶花也不甘示弱，一株树上很有几朵昂然绽放的，在一蓬粉红中，大红色的花朵格外亮眼。

    陈端方瞧着满眼的绿树红花，心情明亮许些，往常车进车出，倒错过很多。

    他瞟一眼身旁的于晓宇，等他好些了，要同她在这里散步，四边转一转，对改善心境应是极好的。想到此，他竟很有些期待，恨不得头上的伤口就地好转，可以立即恢复正常活动。

    这日，两人歇得早。于晓宇劝陈端方在家休养，他坚持去公司一趟，说出差二十来天，再不回公司看看，不像样。隔天清早，他打车去了公司。

    陈端方几周没有坐镇，公司难免有人趁机浑水摸鱼的。他拉着几个部门负责人开了半天会，敦促他们完善工作流程，进一步优化SOP，务必将工作落实到具体个人，不能到要出结果时，互相推诿。

    在医院躺了几天，虚得厉害，开完会，陈端方头部隐隐作痛。他不敢大意，半下午就回了家，躺了好一会儿，方缓过来。自此，他决定在完全恢复前，每日去公司半天，其余时间，在家办公。

    于晓宇让他打电话告诉吕丽英一声，她可以过来照顾他，料理他的饭食。

    陈端方思忖了一会儿，“不用吧，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给她说，她又要担心，就让她挨着我爸住一阵，她想回，自然就回了。”

    于晓宇不再勉强，另找家政安排了一个不住家的阿姨，每天做两餐饭兼打扫卫生。

    “你不是不同意请阿姨？我一个人在家也不要紧，上次给你订餐的那家饭店还可以，我让他们照常送就是了。”

    “我下周去新公司上班，这周办交接。”于晓宇冷不丁说道。

    “你和君乐这边谈好了？不再休息一段时间吗？无缝衔接会很累。”

    “之前同领导谈过。新公司有项目要上，没法再拖，我最近请假时间也多，休息得差不多了。”

    陈端方听她如此说，知她已做好决定，就问她换工作要不要出门庆祝，于晓宇难得地露出一个浅笑。

    “不用吧，到时让阿姨多做几道菜，在家吃也是一样。你这样，还是不要出去和人挤了。”

    他一再保证没问题，于晓宇只是不依，最后自然是从了她。

    早在于晓宇休假时，她要离职的消息就在部门传开了。在医院陪同陈端方那几日，她一半时间用来办理交接事项，因此，这最后一周工作日，她并不怎样的忙碌。每天午餐，都有同事轮流请她吃饭。她不欲让人破费，只答应简便的盒饭，偶尔一杯咖啡。

    相熟的财务部同事和她吃饭时一阵唏嘘，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她是再想不到于晓宇会辞职。她们同一年前后脚进入君乐，看着君乐一步步壮大，从一百来平的办公点，到整整一层办公室，她们自身也从不起眼的小职员，一步步升到中层管理的位置。

    同事见于晓宇默然无语，又笑道，“出去了，说不定会闯出另一片天。老待在同一个地方，我有时觉得挺没劲的，不过我没有你决断，脖子伸出去望望，又赶紧缩回来了。”

    于晓宇跟着笑笑，同在一家公司，众人眼睛雪亮，嘴巴传事也快，新的制作人到岗后，她的处境同事们多少能看到一些苗头，不过，这其中的滋味究竟如何，只有她清楚。

    在君乐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下班前，她回望了一眼自己倾注过心血的地方，每一个方寸之地，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在这里，和人吵过架，同人抢过会议室，唱过生日歌，项目上线前集结同事熬油点亮，项目成功上线后和同事们抱作一团，欢呼雀跃。

    往事历历在目，从此以后，她要去往新的天地了。

    下得办公楼后，她立在大厦前面，向上望去，朝26楼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于晓宇怀着一种怅惘的心情回了家。家里亮着灯，电视开着，餐桌上摆着几盘菜和一碗汤，色泽丰富，旁边搁着几罐气泡酒和一瓶橙汁。

    陈端方替她拉开椅子，“像不像有田螺姑娘在家？我怕你回来得晚，不敢让阿姨太早做饭，还好你今天回来得及时，阿姨才走没多久......你现在能不能喝酒？我网上查了，说什么的都有。这起泡酒度数一般，不知道可不可以，如果不行，我们就喝橙汁。”

    趁于晓宇低头看酒罐上的饮用说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方盒，打开来，里面卧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翡翠耳扣。

    “预祝你在新工作中如鱼得水，步步高升。”他对着于晓宇难得有这样正经说话的时候，他一面说，一面笑，“这是我白天特意去商场给你选的，你耳垂大，又白，戴这个肯定好看。”

    于晓宇接过盒子，仔细端详这碧绿的耳饰。灯光下，它发出莹莹的绿光。她瞧了一会儿，并不将耳扣拿出来，只将盒子重新盖上。

    “不准说不喜欢。”陈端方抢先道。

    “谢谢你。”于晓宇由衷说道。

    “啧......你突然这么有礼貌，我都有点不适应。”陈端方连连摆手。

    话虽如此说，他面孔笑嘻嘻的，很喜悦的样子，“你喜欢就好，这是我一眼相中的，买的时候，旁边围了好几个人，都夸我眼光好呢。我想这也不是我的功劳，还是你皮肤白，衬得起来，要是黑皮肤，效果就没那样好了。”

    整个晚上，陈端方嘴唇像抹了蜜，变着法子夸她，简直比他们认识以来，他说过的甜言蜜语还多。

    于晓宇习惯了他不正经爱耍赖的一面，他忽然这样郑重其事地夸奖她，她很有些不自然，却也不阻止，任他说下去。她觉得太过夸大的地方，会撩一下眼皮，望着他道：“吃你的饭吧。”

    他也真就住了口，连扒几口饭，于晓宇这时头埋着，忽然发出噗嗤一声笑。陈端方心下一动，望着对面端然而坐的她，也跟着无声地笑起来。

    隔天周末，方梨给于晓宇打电话，她上次说要来看春装，再不去，店里都要换夏装了。于晓宇答应了，她问陈端方要不要一同去，他说有事忙，让她在外面多转转。最后她陪着他一道吃了中饭，才出得门去。

    一段时间没来，方梨工作室招了新人。她说要出差学习，工作室没法长期关门，必须得有人理货看店。

    “你怎么样？”于晓宇看衣服的间隙，方梨贴着她，悄悄问道。

    于晓宇朝她笑了下，说恢复得还不错。她做手术，方梨是第一个知情的，那会儿她不在蓉城，没法陪她一起。

    她让于晓宇坐，拿了几套衣服，在她面前比划，说道：“你以前那个合租的小妹妹上午才来我这儿买了几身衣服，她现在容光焕发的。”

    “工作顺利，爱情甜蜜，容光焕发是自然的。”于晓宇轻笑道。她从方梨手中拣了一套，转身进了试衣间，再出来时，她居然看到蔡璟芸坐在沙发上喝茶。

    “咦？璟芸，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惊呼道。

    “今天来的，特意没告诉你，想试试咱们的默契，果然还是老朋友好啊。”蔡璟芸调侃道。

    她一边笑着说话，一边起身，将茶杯放到台面上，围着换了衣服的于晓宇望了几眼，问道：“小鱼，你怎么瘦这么多？腰瘦得剩一把了，我来捏捏看。”她嬉笑着就要伸手，于晓宇身子一闪，躲过去了。

    于晓宇对着镜子看上几眼，衣服套在身上宽宽大大的，可以再塞进去半个人。她换过衣服，同蔡璟芸坐在一旁闲聊，谈到最近发生的事，不免有些情绪低落。

    璟芸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愕然，安慰了她好一会儿，劝她放宽心，说这是他们同孩子的缘分还不够，他们夫妻俩这么年轻，锻炼好身体，会有好消息的。

    于晓宇一笑，“你现在也信这个说法了？”

    “信吧......有些事讲不清道理，可能还真有这么一个东西在，我现在看很多事情也淡了。”蔡璟芸提起她妈妈，“她性子那么要强好面子的人，这一场病下来，人老了十几岁，话少了，也不管我，我看她整天沉默寡言的，真怕她垮了。以前急着回蓉城，背着她投简历，面试，她变成这样，我忽然没什么往外奔的心了，就在平宁待着也挺好。我有时下班回家，看到她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儿，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真怕哪天回来，连她这个样儿，我都看不到了，倒情愿她还能像以前那样，可以大着嗓门骂我，我就不用那么害怕了......计划赶不上变化，我现在没什么不甘心的，就想好好把眼前的日子过好，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蔡璟芸幽幽说完，将一只手覆在于晓宇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于晓宇朝她笑了一笑，回握住她的手，紧紧捏了几下。这一来一回间，两人读懂了彼此没有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