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宇睁着眼，彻夜无眠，途中几次起来看时间。天边仍旧黢黑一团时，她便蹑手蹑脚地起了床。她拿着剩余的验孕棒，悄无声息地进了外间洗手间，连续测完三根，都显示同样的结果，她彻底死心。
她掬一捧冷水，浇到脸上，冷得直打颤。她咬紧牙关，刷完牙，拿洗脸巾在脸上抹了几把，拿着包出了门，出门前不忘带走垃圾袋。
此时不到六点，小区里大部分人还在沉睡，往日楼底下那丛繁茂的绿植附近两只到处流窜的流浪猫也不知在哪里栖息，全不见它们的踪迹。
于晓宇出了单元门，有些惶惶然，今时今日的她，同昨天傍晚前的她，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在大门口等了一会儿网约车，不多时便来到离公司最近的一所医院。不是正常上班时间，医院好多区域黑魆魆的，照明灯都没有开，她拣了一处靠墙的位子，整个人隐在座位上，黑黑小小的一团。
天光大亮，医院里恢复了白日的热闹。人声四起，早到的病人，交接班的医生护士，打扫卫生的阿姨大叔，拿着对讲机走来走去的年轻保安......于晓宇抬起头来，拖着沉重的步子上三楼，来到妇科门诊。
医生还没开始就诊，诊室门紧闭，走廊靠窗处两张长凳上坐满了等候看病的人。
于晓宇一眼扫过去，那些人面容平静，也有几对情侣亦或是小夫妻在交头接耳，眉间看不出一丝愁绪。她不禁自忖：这么多人里面，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怀着如此悲壮的心情，没有半点怀孕的喜悦。
她走到窗边，窗外是几栋楼围成的一处院坝，供人在不同科室病房间穿梭来回。窗口正对着一株粗壮的银杏树，直直地矗立在院坝土泥地上，不知多少人在它底下行色匆匆地经过。
银杏树就那样兀自立着，沉默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于晓宇伸出手去，几乎就要碰到一根旁逸出来的枝丫，树若是通人性，一定知晓她有多么难过。
她拿着医生开具的化验单去检验科排队验血，半个多小时后，她取回结果重新回诊室。
医生看着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说话利索，语速极快，开口就问：“要不要？”
于晓宇几许愣怔，茫然地望着医生。
她重复一遍道：“你怀孕了，要不要？”
于晓宇一时说不出要，也说不出不要，她转而问道：“医生，只抽血就可以吗？要不要做其它检查？”
“要打个B超，不管你要不要，都要做个检查。你这HcG指数偏低，确定要的话，我给你开点□□。”
“先不用吧。”于晓宇几乎没有犹豫。
医生点点头，开具检验单后，让于晓宇做完检查，拿到报告再来找她。
在医院折腾近两个钟头，于晓宇揣着两张薄薄的报告单回了公司。处理一会儿工作，她忍不住将报告单从包包里掏出来，逐字逐句读一遍。
上面的医学术语对她来说非常陌生，她只知道医生说她怀孕六周了，如果不要孩子，需要尽快安排手术，孕期越长，风险越大。
她盯着B超报告单上黑乎乎的一团，心烦意乱，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简直不知怎么熬到下班。
她想打电话给冯玉兰，拿起手机又放下，不用问都知道，这是她妈喜闻乐见的结果，倘若她说出半个不字，指不准冯玉兰会如何失望。
于晓宇直到下班，也一筹莫展，既不想回家面对陈端方，也不愿意在外面乱逛。方梨去韩国也不知回了没，还是打电话问问她，要是她在蓉城，去她那里坐坐。
方梨接到她电话颇感意外，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我才到家不久，在收拾东西呢，我给你带了礼物，还准备等两天约你吃饭。”
于晓宇自昨日午餐后，露出第一个笑脸，应声道：“没想到你真回国了，我也是打电话碰碰运气。你吃饭没？没吃饭的话，咱们一起吃吧？我去你那里。”
她到达方梨住处时，方梨的行李早收好了，她正悠闲地靠在床上看电视，嘎嘎笑个不停。
“什么这么好笑？”于晓宇一边问着，一边探头瞟了几眼电视，一群俊男美女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在做游戏。
“这是韩国综艺？”她听到一声欧巴，好奇问道。
方梨从床上下地，招呼于晓宇坐，“对，就是韩国的，还挺好笑的......再等一会儿啊，外卖还要十来分钟。”
于晓宇喝一口温水，“你看得懂么？这上面没有字幕翻译。”
“连猜带蒙吧，能看懂一大半。”
“你也太厉害了，不会是去韩国后遗症吧？韩国这么好玩？”
“也不算吧，我以后可能经常去那边出差，好歹要学点语言打基础，先偷懒看看综艺，找点语感。韩国有个梨花女子大学，他们的服装设计还有造型这块儿挺厉害的，我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他们一个老师，他们在项目上有合作。”方梨将折叠桌摊开，拿湿纸巾擦拭桌面。
于晓宇嗅到一丝八卦的味道，她眨眨眼，“你过年和他一起去韩国的？”
“对呀，我人生地不熟的，他说给我当向导，结果到了后，他忙得很，三天两头见朋友，根本腾不出时间游玩，还不如我自己去呢。”方梨埋怨道。
“哦，真的么？他为你牵线搭桥，你还不满意，人家听了要伤心死。”于晓宇将水杯放下，和方梨一道摆碗筷。
“他有什么好伤心的，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哪还记得我是谁。”方梨冷笑道。
于晓宇一直明晓方梨和那人的关系不是那样纯粹，却不妨她直接将底抖了出来。她略掉前半句，说：“我这不是记挂着你？你下了飞机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我吧？有没有感动得哭出来？”
方梨粲然一笑，“要不然我才懒得千里迢迢挑礼物给你。”
两人边吃边聊，方梨问于晓宇假期怎么过的，她爸妈好不好，又提起自己在韩国的趣事，兴致盎然的。
于晓宇本想和她透露自己怀孕的事，这下也举棋不定，拿不准主意是不是要说出来。其实她也明白，即便说了，方梨也不可能替她做决定，她只是憋在心里太难受了，需要找人分享一下她焦灼不安的心情。方梨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可以做到不偏不倚。
她思虑太投入，几秒钟没有动筷子。方梨瞧一眼她，有些奇怪道，“怎么不吃了？饭不合胃口吗？好多餐馆外卖还没恢复，我随便点的一家。”
“没有，还不错的。”于晓宇夹一筷子菜，吃了两口米饭。
“我也觉得这家还可以，第一次点，没想到还不错。”方梨一面说，一面观察于晓宇，她吃饭的速度又慢了下来。这人铁定心里装了事，以前在她面前快言快语的，怎么这样踌躇了？该不会两人又闹了矛盾？
方梨寻思着怎么问问会比较合适，于晓宇倒先开了口。
她将碗筷放下，说吃饱了，看着方梨吃。
“你工作室什么时候营业啊？我改天来看看开春的衣服。”
“就这两天吧，我趁情人节做一个优惠活动。看你时间，我最近一个月都在店里，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行，我到时找你......我怀孕了。”
方梨搁下往嘴里搛菜的筷子，“呀，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才告诉我？”她说得兴高采烈，见于晓宇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迟疑道：“你不高兴么？怎么这幅表情？”
“我高兴不起来，太意外了。”
“陈端方知道么？”
“还没有，昨晚才测出来的，今天上午去的医院，我还拿不准怎么跟他说。”
“就直接和他说啊，他是孩子的爸爸，难道他还会不负责任？”
“也不是......我考虑的倒不是这个，我是过不了自己这关，一旦和他讲了，我就必须要做决定，现在是能拖一时就拖一时。”
于晓宇语气低沉，将自己近几个月在公司的境况，她的新工作需求以及未来规划同方梨完整讲了一遍。
方梨听毕，良久无言，她重重叹了一口气，骂了一句粗话。
“这世道做女人真难，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选择......现在确实不是怀孕的好时机，生了孩子对职业生涯肯定有影响，这是毋庸置疑的，就看能不能将影响降到最小......你不要孩子，我也能理解，不过陈端方那边估计不那么好过关......”
方梨设身处地地为于晓宇想一想，也不禁垂头丧气，她望着发呆的于晓宇，一时静默无言。
“上次咱俩见面，其实我就想问问你和陈端方怎么样了，你们先前闹矛盾，我这心里乱哄哄的，第一次牵线搭桥就搞成这样，我有一段时间都不好意思和你见面。我总记得陈端方和你见面不到一个月后，和我说他打算追你，是认真的。我想他不是那样出尔反尔的人......你们现在还好吗？”方梨细细斟酌措辞。
“还不错吧，有时觉得很幸福，有时看他又格外不顺眼，他有脾气，我也有脾气，还在慢慢磨合中。”于晓宇说完，有些许赧然。
“那就好......你还是尽快同他说一说，听听他的想法。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压力太大了。”方梨看她那神情，了然如心，笑容浮上了她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