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寻身体一僵，脚步生生钉在原地。
谢棠胳膊支在椅子扶手上，单手托腮，笑了一下。
她就知道。
“说到底，和你白虹派首徒有婚约的，是天玑宗大小姐，无所谓这个大小姐究竟是谁。”谢棠望向日光融融的海面，迎着海风舒适地眯了眯眼，语调漫不经心，“但肯定不是我了。”
“孤男寡女的，你留在我这渡船上也不合适，要是让人看见，损你首徒清誉。”
谢棠的话软绵绵地散在风里，却犹如刀子一般戳进梁寻肺腑。
那年谢棠救他，又得知二人身份尚有婚约，梁寻便从不掩饰自己对谢棠的倾慕，整个白虹派都知道，他以后是要娶谢棠的。
梁寻转身的动作滞涩僵硬，喉头一滚：“谢棠，我……”
“打住。”谢棠抬手，掌心向外，“现在各大仙门甚至天玑宗弟子都怕和我沾上关系，惹谢掌门厌烦，我劝你在被人看见前，赶紧离开。”
说着，不远处传来了其他各派弟子的声音。
“你们几个，去那边搜，一定不能让海影兽逃了！”
脚步越来越近，梁寻最后看一眼谢棠的脸，低声道：“珍重。”
梁寻从渡船另一侧跳下去，隐匿行迹偷偷溜了，方才那行人很快来到谢棠渡船下面，许是没认出她，仰头扬声朝谢棠问道：“姑娘可曾见过海影兽？”
谢棠嗤笑一声：“没见过，不过我要是海影兽，听见你们这么大动静，肯定早就跑了，你们能抓到才怪。”
为首的修士探出谢棠灵力低微，境界不过筑基，哪能叫她如此轻视？
“谢掌门有令，三神山上下都要配合全力捉拿海影兽，我看你如此可疑，来人，随我上船去搜！”
谢棠搭在扶手上的五指悄悄汇聚起灵力，就在此时，梁寻不知何时已经绕到这群人面前。
“不必了，”梁寻抱剑挡在渡船前，“我已探查过，没有海影兽的踪迹。”
众人认出白虹派宗服上的蓝莲花，这是亲传弟子的服饰，再一联系近日参加仙盟大会的各派弟子身份，不难认出梁寻。
白虹派只能算中等门派，但是近些年出了个梁寻，不仅剑道了得，那张神舆图更乃天级法器，不用说梁寻还和天玑宗有婚约。
所以梁寻在年轻一辈弟子中名声在外，算得上佼佼者。
为首那人恭敬抱拳：“失敬，既然梁寻师兄探查过，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的，我等就先去别处了。”
梁寻颔首，等他们走后，他再一回头，甲板上已然空空荡荡。
海风越过珠帘吹进渡船正殿内，谢棠提起裙摆踹了海苑一脚。
“差点儿坏事！”
海苑揉着屁股，眼皮耷拉着，闷闷道：“对不起。”
谢棠上下扫他一眼，见他没受伤，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事。”海苑摇摇头。
谢棠抱着胳膊慢悠悠检查一遍殿内，食指轻点着小臂。
世人只知海影兽性格恶劣，凶险歹毒，善于变幻，扒下海影兽的皮制成的□□，哪怕是渡劫期修士都无法识破。
却不知海影兽心智其实和几岁顽童差不多，喜怒哀乐皆写在脸上，行事全凭心情。也正因如此，海影兽极易落入人类的圈套，被杀后剥皮，制成□□在黑市高价出售，近些年来，海影兽几乎被屠杀殆尽。
海苑是谢棠从黑市上救下来的，养了几十年，他有点什么小心思，谢棠一眼就能看穿。
“真没事儿？”谢棠又问了一遍。
这次海苑像是坚定了什么：“真的。”
谢棠什么都没发现，懒得再去追问，便说：“你总在我这里也藏不了多久，走，跟我上回雁峰。”
海苑所剩不多的毛都要炸了：“去找那个女人？她差点把我杀了，还找她干什么？！”
谢棠神色淡定，拂袖一挥，海苑便化作一只雪白的小兔子，被她抱在怀里。
“老实点儿。”谢棠一戳兔头，“再扑腾就把你做成麻辣的。”
海苑安安静静窝在谢棠怀里不动了，他对谢棠有敬畏感激，但更多惧怕。
她明明天赋平平，修为平平，全修界都知道谢城掌门有个废柴女儿，可就连渡劫期修士都无法看穿他的变幻，谢棠却能轻而易举地压制他的能力，把他随意搓扁揉圆，甚至能替他挡住谢城掌门的剑意，同时瞒过神舆图，那可是天级法器。
即使被养在谢棠身边这么多年，海苑都看不懂她。
在被谢棠抱走前，海苑红彤彤的兔眼最后望向那面不起眼的山水屏风，上面绘着他最熟悉的三神山，山峰临海，平阔海面在日光映衬下，甚至能看出道道粼纹。
-
谢棠一个月没回三神山了。
自从凤皇血脉现世，天玑宗大小姐归位，谢棠便下山一直居住在渡船上，倒也没什么人找过她。
谢棠拾级上山，时不时见头顶有弟子御剑往返，正仰头间，天上一人似有所感，低头与谢棠打了个照面。
谢棠暗道不好，连忙收回视线，但已然来不及了。
清远剑落下，呼啸剑气卷起林间落叶，谢棠抬袖遮在面前挡去漫天灰尘，只听那人问道：
“阿棠，这些日子你去哪了？”
谢棠慢慢放下袖子，讪笑道：“见过大师兄。”
顾珩皱眉，上前几步：“我可以是天玑宗其他人的大师兄，但对你，我永远是你的哥哥。”
谢棠不带半分波澜地抬眼，直直望向眼前紫袍玉冠的俊美年轻人：“其他人，也包括她吗？”
她是谁，不言而喻。
顾珩语塞，半晌叹了口气，带着耐心劝导的口吻：“阿棠，月见毕竟是师父的亲生女儿，流落在外一百年，是我们亏欠她太多，哥哥希望你能和月见友好相处。”
谢棠笑着问：“师兄何曾见过我们彼此为难吗？”
别说为难，顾珩就没见两个人碰过面。
尤其是月见被海影兽下毒险些遇害后，回雁峰更是加派弟子日夜巡逻，除了掌门夫妇二人和顾珩，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见顾珩不说话，谢棠低头摸了摸怀中的白兔：“师兄，既然你想我二人友好相处，那我便送只兔子给她解闷可好？回雁峰上终日枯燥乏味，有只宠物陪着能多点乐趣。”
顾珩看着那只兔子，安安静静卧在谢棠怀间，全身雪白，十分可爱，想来是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
“也好。”顾珩点头，“那你随我去回雁峰。”
谢棠生怕他为难的样子：“师兄忙着捉拿海影兽，我自己去就可以。”
顾珩避开谢棠澄澈的眼神，脚底召唤出清远剑：“这点小事，不会耽误什么。”
谢棠垂眸应好，小心翼翼站在剑上，揪住顾珩的一片衣角——她不会御剑，怕摔下去。
回雁峰虽远，但谢棠就算徒步也能走上去，顾珩要陪着她，并非是出于怜惜，而是去监视。
监视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和月见交好。
谢棠心里都明白，她没说话，假装看不出来，依赖顾珩的样子让他很受用。
顾珩御剑腾空前拍了拍谢棠肩膀：“别怕，哥哥不会让你有事的。”
谢棠乖巧嗯了声。
清远剑随即起飞，穿过渺渺云层，谢棠被疾驰的风迷得睁不开眼，只下意识紧紧护住怀中的海苑，不多时，回雁峰到了。
从前谢棠住的云居峰是整座三神山灵脉最丰富的地方，可自从月见回来，谢城硬是生生移了大半灵脉到回雁峰来，对谢棠说：“月见虽天生仙骨，但修行晚，需要灵脉滋养才能尽快突破境界，而你卡在筑基后期多年无法突破，留着灵脉无用。”
谢棠答应了，并从云居峰上搬下来，住在终日飘摇的渡船上。
谢棠是十岁时被谢城带到三神山的。
彼时谢城带弟子下山历练，途径谢棠的村子，一村人被妖兽屠杀殆尽，只剩下她一个，谢城见她生得可爱，性子乖巧伶俐，和他走失的女儿差不多大，便心生恻隐，当亲生女儿带回三神山教养，倾注心力。
可惜谢棠天资并不出众，和年纪轻轻便已至化神后期的剑道天才顾珩相比，更是不值一提，在三神山百年来，唯有胡作非为的泼辣性格令人印象深刻。
谢棠从来都知道以前拥有的那些不属于自己，可当落在灵气飘渺的回雁峰，看着四周草长莺飞、一派丰荣，端着托盘的侍女一列列进出，奉送珠宝和法器灵石，再回想起早已空空荡荡的云居峰，谢棠还是不由得一阵失落。
尽管这失落不该有。
但还是失落，像猝不及防喝了一壶老陈醋，空气都是酸的。
顾珩召回清远剑，回头对谢棠说：“我带你进去。”
谢棠跟在顾珩身后，由他挡住自己大半身形，迈入门槛时，听得院落内传来剑器铿锵声。
谢棠探头望去，只见梧桐树下，身穿鹅黄色华服的女子正在练剑，身姿翩若惊鸿，剑尖所过之处，无形的灵气化为有形，荡开层层涟漪。
顾珩欣赏地拍了拍手：“月见师妹，几日不见，你的剑术又精进了。”
月见闻声挽了个剑花收剑，朝顾珩抱拳行了一礼，语气带几分生硬：“顾珩师兄，您过奖了。”
顾珩心底叹了口气，许是在外流落多年，所以月见并不懂得门派内的人情世故，与人并不亲近，哪怕在掌门面前都十分拘谨。
两厢一比较，反倒是谢棠相处更自然些，像寻常人家的体贴女儿，因此才能让掌门从前那么疼爱她。
顾珩心思百转，面上却不显，笑容和煦：“月见师妹，师父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在捉到海影兽之前不让你离开回雁峰，阿棠听闻此事，怕你无聊，所以特意带了份礼物来陪你解闷。”
一听谢棠名字，月见拘谨的眼神中突然多了几分灵动。
顾珩侧身让开半边身子，露出后面的谢棠，向月见介绍道：“这位便是阿棠，算起来，你应该是阿棠的姐姐。”
同时不忘对谢棠说：“还不快叫月见姐姐。”
谢棠尴尬僵在原地，抿唇犹豫良久，叫不出口。
顾珩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一道轻盈的鹅黄色身影在他眼前飘过。
月见欣喜地执起谢棠的手，不见半分疏离，亲昵道：“阿棠妹妹！”
顾珩和谢棠双双愣住，海苑惧于月见拔毛的阴影，害怕地往谢棠怀里一个劲儿钻。
月见注意到这只兔子，心底咦了一声——那只海影兽？
谢棠看月见视线盯着海苑，把兔头往外薅：“礼物就是这只兔子，它很好养活的，放在草地上自己就会吃草，平日还能供你逗趣。”
月见弯唇，笑容明媚：“好呀，谢谢阿棠妹妹。”
谢棠再次愣住，就、就收下了？
从没得过月见好脸色的顾珩也再次愣住，这、这就收了？
不能说话的海苑也愣住，真、真就收了？
它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