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二章

    月如钩,寂寂夜无边。

    榻脚上的五足银熏炉里燃着帐中香,缓缓在罗帐里散开,平日最是助眠好睡,这会儿却不起效一样,冯妙嫦卧在榻上了无睡意。

    前脚有太子那样不给脸面,周五娘仍巴望着入东宫做良娣,后脚又有冯家七娘八娘削尖的脑袋想嫁高门,还有两个嫡亲的妹妹也是,和高家和徐家亲事成了后是那样欢喜不尽的。

    一辈子的盼望都系于男子身上,可又有哪个得过圆满呢?

    反正她扒拉遍家里家外就没见过一个。

    这会儿她感概良多却无处可诉,就格外想念庶祖母裴氏。

    她老人家若是还在世,她们祖孙两个只眼前这些事就能聊上三天三夜吧?

    沉香四个虽贴心,可终不能知自己所想,这个世上也唯有祖母能包容支持自己的一切惊世骇俗的想法。

    总是笑咪咪地说我家嫦娘最类祖母,咱们祖孙俩就是忘年知交,再没别个是咱们这样的。

    是啊,再没别个是她们祖孙俩个这样的吧。

    打小她就爱看爱琢磨身边事,看着自家府里阿翁,叔伯,堂兄们身边从没断了各色美妾艳婢。嫡祖母,伯娘婶娘,阿嫂,再到出嫁的堂姐们,应允接纳后,哪个转头不是苦涩木然的面庞。

    由此,小小年纪的她就想通了男人都是背信的,嫁人对女人来说远不是说的那样同如意郎君共赴白首不相弃。

    共赴白首易得,却是走了样的,是背弃的如意郎君左右拥着青春花容的小娘子好不惬意,留着糟糠妻给他操持舒坦日子呢。

    看清了这个,冯妙嫦小小年纪就表现出了清奇不同,甚至在自家阿爹冯四郎因母亲宋氏未能生子而纳美妾时,还曾劝母亲带着妹妹们跟她一起到庄子里伴着裴氏住着。

    受裴氏影响,她自觉人生在世多少美好,实犯不着巴着同你离心的男人不放,还要和别的女人斗闲气,最划不来。

    却被母亲怨哭着说她小小年纪怎就如此凉薄,哪有盼着爹娘不好好过日子的。

    就连两个妹妹也说母亲是正头娘子,父亲再纳几个回来也是要敬着母亲的,家里家外还都是她做主,避去庄子里才是傻憨。

    冯妙嫦遂自己搬去了庄子,和裴氏说了原委,虽是自己的亲子,裴氏却毫不掩饰鄙薄之意。

    她告诉冯妙嫦她想的一点没错,天下男子皆薄幸,信他们才是傻子,女人最要紧的就是对自己好,怎么逍遥自在怎么来……

    她的祖母就是这样独一无二谁都比不了。

    被阿翁纳回来,明明被捧在手心独宠着,却在生了父亲冯四郎后生生给自己吃胖坏了美貌和身姿,然后冷眼看着阿翁纳新宠,她反身就自请住到了庄子里。

    哪怕后来她恢复了花容月貌,阿翁几次去接,她也再不肯回转。

    府里嫡祖母众人都道她在庄子里凄凉孤寂,却不知她有多欢享自在。

    祖母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饱读诗书堪称学富五车,跟在她身边犹如扎进了宝山,庄子里的日子再快活没有了……

    泪水滴落,氤氲了枕畔,祖母为什么就不能长命百岁呢!

    虽然祖母从来不提自己的身世出身,她却知道那是祖母心底最幽怨难解的结。

    能叫祖母避讳着临去也不肯叫她知道的,必关着大事,很可能会引祸上身。

    可知晓了祖母有未了之事,她又怎能心安。

    被祖母挂在嘴上喊“冯大胆儿”,她自不白担这个名头,千难万难,遇山开山就是!

    徐夫人自以为蛊惑了少不知事的她,却不知她有多心甘情愿,她是瞄准了去当这个寡妇的。

    嫡房的人以为是幼时游方高人指着她说的那句“此女必得贵婿”应在这里了,是她命里如此。

    不知这些全是她自己谋划来的,命里如此个屁!

    —

    三月十八日,万事皆宜,又是休沐日,荣恩侯府的赏春宴就办在此日。

    用罢早膳,兴元帝着内侍唤来太子。

    往日他要寻太子,都会喊人过来一起用膳,也是难得的父子相处。

    如今为了不被噎死,他是再不会了。

    看着眉稍眼角俱是桀骜不耐,再不复往日翩翩如玉模样的太子,兴元帝头就要痛。

    尽力缓和脸上的表情,兴元帝从未有过的温言细语道:“大郎,呆会儿喊上你几个阿弟,咱们去禁苑策马击鞠,阿爹备了好彩头,保你喜欢,如何?”

    太子姬琰却浑不上心,掸了下衣袖,散漫回道:“阿爹带着他们去就是,我跟去没得叫你扫兴,今儿舅父家里办赏春宴,总要顾下他的面子。”

    被他大言不惭的说法惊到了,兴元帝当即愕然在那里。

    前头是谁根本不避人就说他还想在东宫多过些清静日子,凭是谁的甥女表妹急也无用。

    这话等于明着指荣恩侯府和周五娘了,虽说周家意在太子妃多时,兴元帝多有不满,可太子这样给人没脸,他心里都升了不小的同情。

    “大郎……你这是想让周家五娘子先入东宫?封了良娣先进门也可,太子妃位事关社稷,确是要慎重以待,阿爹可以容你慢慢选。”小心斟酌商量的语气。

    因为周皇后一直没松口,兴元帝尚不知周家知不可为,期许的正是良娣之位。

    这时见太子好说话了些,就想趁着周皇后不在,把事情和他说定了。

    太子现在威力不可挡,不光是他,就是周皇后也招架不住。

    太子这样谁都不惯的脾气也有好处啊,兴元帝颇有些苦中作乐。

    对突变野马的儿子,他一直在节节败退,阿爹当得太没面子了。

    这不野马脾气来去无踪,说来就来了,太子嘴角微扯,讥诮笑道:“不是阿爹一直权衡未决吗,怕选周家养大了外戚,怕选裴家于我助力太多,如今且放心吧,我还想清静几天,哪个都别想进东宫聒噪我。”

    被点破了心思,几番呼吸,兴元帝才缓过面上的僵滞。

    一个月来这样的情形不胜枚举,父子几番过招后,他横的硬的都用上了,可太子只有更横更硬的还回来,既废不了太子,如今只能试着顺毛来了。

    边上他的近身内监连川眼观鼻,鼻观心着,大气儿都不敢喘。

    几回下来他就长了记性,太子在,他当自己不是活物才安全。

    “那让二郎三郎几个陪你去?你这一向的脾气,你外祖母和舅父们怕也要提着心和你说话,二郎他们也能帮你回缓一二。”兴元帝带了些讨好。

    既太子对周家无多少偏向,兴元帝放心之余,索性也替岳家着想起来。

    可惜,太子嗤笑出声:“亲兄弟为着个破落爵位都要争成乌眼鸡,咱可是天家,又是隔母的兄弟,阿爹你也不是没经过,咋?轮到你这儿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了?那阿爹你确当得起千古一帝咯!”

    连川额上后背冷汗都渗出来了,深低了头恨不能直接找个地缝扎进去。

    他无比后悔,刚怎么就没找机会躲出去。

    这阵子太子纵心纵性说什么都无个顾忌,开口必有惊人之语,他怎么就没个记性呢!

    大邺立国不久,到兴元帝这里才是第三代皇帝。

    他在高宗帝时期只是平平不显的皇子,若不是上面的兄长们斗得相继丧了命,矮子里拔大个儿给他显出来,这皇位是轮不到他来做的。

    自家事自家知,兴元帝上位也是颇费了番功夫的。

    皇位就在眼前,谁不想试试一步登天,前头的兄弟死差不多了,后面的自然要跃跃欲试,还是一样争,最后是他侥幸胜了而已。

    这会儿被太子揭开来,他怒指着“你……你……”却也只会如此了。

    而且天地良心,他刚才提出让二郎三郎陪着去,确实就是想他们帮臭脾气的太子转圜些的。

    太子却忽然有了好心情,抬手给兴元帝手扶下去,好言好语道:“阿爹,实话虽逆耳,却让人清明。臣子们必不敢提这些,只能儿跟你说了。气大伤身,阿爹想开些,这事早晚绕不过去,说开了该如何就如何,省得再都假模假样装着。”

    眼角扫到快缩成鹌鹑团儿的连川,故意点道:“连川你没个眼力劲儿的,阿爹嘴干了都不见你上茶。”

    连川再躲不过去,弯着腰绕过他,真去斟茶了。

    太子这才整整衣袖恭身给兴元帝施礼:“儿告退!”然后挥挥衣袖,闲庭信步一样去了。

    半天,气闷到脑门子嗡嗡响的兴元帝才找回神智,接过连川奉上来的茶一饮而尽,还觉心口焦灼,又连续了两杯茶,才稍好些。

    “逆子,是不是以为朕就废不了他了是吧?怎就发作出了这样狗嫌猫厌的脾气,都是皇后给惯出来的。

    就不该让他长于妇人之手,越发不类朕,我……朕就不信治不了他了……”兴元帝一生气,就爱自称朕。

    大邺朝自建朝,几代皇帝都是接地气儿的,和臣下们很少称孤道寡。

    连川却不能认同兴元帝,只这个一生气就称朕称孤的,父子俩个就像了个十成十。

    还有相貌,太子也是比着兴元帝的模子长出来的,站出去不认得的人也会一眼就瞧出他们是父子。

    晋王鲁王四个却是偏母族的长相多些。

    别人不知道,连川是打小随侍兴元帝的,最是知道,兴元帝其实很自得于自己的好样貌。当初他就是凭着玉貌俊颜在剩下的皇子中脱颖而出,自此在高宗那里占了先机的。

    他忖着,周皇后不得圣意,太子却仍受倚重,储君之位稳固,除了有大邺一贯立嫡的祖宗规矩摆在那里,太子长得随父也很关键。

    再则太子前头温润的行事禀性也多随兴元帝,既便兴元帝坐在帝位久了对谁都要提防猜忌一二,又最疼晋王鲁王,倒还没越过太子。

    “你说说,往上数我们姬家就没见过这样的,周家还算恪守臣子的本份,子弟们也都规矩,太子这是随了哪条根了?这霸王脾气……”

    这阵子,只要太子来过后,兴元帝就要这样絮叨叨半天,连川已经习惯了,却再不肯吭一声。

    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要事涉太子他都要紧闭嘴巴,连陛下和皇后都要忍气干瞪眼受着的太子,他没胆子捋虎须。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