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雾(4)

    次日中午,段锦顶着黑眼圈到了膳堂三层。

    袁向礼见她就问:“你昨晚偷鸡去了?”

    段锦哕了声:“去去去,偷什么鸡。”

    “那为何眼圈比锅底还黑。”袁向礼嘬一口汤,眼珠一转,“莫不是昨夜在等什么人吧?”

    段锦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袁向礼搅着汤,“哎呀,说来也挺有趣的,昨夜听我在举贤馆帮衬的弟子说啊,这批候选弟子都已经定下复选的司署了。”

    这老东西……

    段锦心里好奇,夹着米糕八风不动,眼神却忍不住飘了过去。

    “二十九人中,唯有两人选了铸器。一个是玉京陈家的陈升,第二个么,就是肖敏。”

    段锦惊得米糕连同筷子都掉在桌上:“啊?!”

    肖敏是疯了,还是痴了?

    留给弟子们准备的时间只有七日。选了其他门路,时间都绰绰有余,唯独铸器的容错率很低。

    要是造出的东西坏了折了,那就是功亏一篑!

    何况,肖敏那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样,真会铸器吗?

    段锦嘟囔:“武默竟愿意收她?”

    袁向礼:“收了,稀奇吧。”

    “不是……”段锦不明所以,“肖敏放着四象司和百草司不去,跑去铸什么器啊?”

    袁向礼眼睛一瞪:“四象司?你怎么知道我也投了她?我就知道你那夜是在盯梢!”

    段锦无语:“这是重点吗?”

    袁向礼也没太过计较,毕竟人家小姑娘既没进四象,也没入百草。

    他说:“你不觉得她很聪明?这没准是一条好走的旁门左道啊。”

    两根老油一对视,哑谜刚撂下,谜底就开了。

    段锦:“你的意思是……”

    都说弟子在复选中选择的司署直接影响日后发展,但谁也没说过,现在选了哪个司署,日后就真的能进哪个司署。

    只要复选表现出彩,放哪儿不是抢着要?

    在所有人都盯准其他三司时,肖敏另辟蹊径,选了铸器,比起其他弟子,首先就赢了个噱头。

    而且,既然武默那个怪人同意肖敏铸器,没准她还真有两把刷子。

    这些年都没几个弟子选择铸器,万一那丫头走了狗屎运,得到国师大人抛下的橄榄枝……好吧,这概率小得可怜。

    但谁敢把话说死?

    段锦连忙问:“那你有没有听说,肖敏想要造什么?”

    袁向礼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

    看见这字,段锦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缓缓向后靠去:“若非她有十成把握,那便不是傻了,就是疯了。”

    -

    膳堂阿姨把摞成小山的碗碟塞进食盒里,刚要盖上盖子,就听面前的姑娘说:“阿姨,再给点儿吧。”

    阿姨在碗碟上放多一根鸡腿,忍不住说:“姑娘,你是不是吃得太多了些。”

    姑娘冲她笑道:“我还在长身体呢。”

    等阿姨打好饭,明宵提了食盒,掂了掂。

    好像是有些重了……

    正是饭点,膳堂有许多弟子正在用餐。

    明宵提着食盒往外走,走一步,四周的视线就追了过来。不少弟子刚刚还在说话,待她经过,又噤声了。

    明宵面不改色,就像什么也没发现。

    膳堂门口,正有人倚在门前,背对着膳堂,与人说着话。

    “听说她初选的时候一穷二白,没什么能耐,但是很会装可怜,从其他候选弟子身上讨了不少好处……就连过关用的法器都是从死人身上取下的……”

    明宵拍了拍那人的肩:“师姐。”

    那人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看见明宵,又看了看她的腰牌,尴尬道:“呃,什么事?”

    明宵温声道:“借过。”

    弟子们给明宵让了道,她便如常走了出去,依旧对这些闲谈没什么反应。

    话闲的弟子们嘟囔:“脾气是真好,脸皮也是真厚。”

    很快,弟子们又聚在一起,三三两两进了膳堂。

    舍馆离膳堂不远,一路上,又有不少人对明宵报以同样的打量。

    明宵进了舍馆,闩了门,在面具下挑了挑眉。

    这才刚进天枢院的大门,关注她的眼神就这般多。里面也没有多少善意,更多的是探究和鄙夷。

    院内流言传播的速度竟这般快。

    不仅如此,还传得很有技巧。仙门最厌恶什么样的人,就将她说成了什么样的人。

    她还什么都没做,暗中的那个人就急成这样。

    要是真做了什么,那她得被恨成什么样啊?

    厌无在她身旁化出形,明宵回过神来:“吃饭吧。”

    她将食盒递给厌无,取下面具和围脖放在一旁。

    这几日,厌无都跟在明宵身后。

    弟子舍馆分内外两间,明宵睡里间,他就睡外间。膳堂每日放饭三次,明宵吃饭,让他吃什么,他也乖乖夹点儿。

    今日他坐在桌前,却久久没动筷。

    明宵见他半晌没动静,抬眼看他,愣了愣,问:“怎么了?”

    厌无这才低头提箸:“昨日,还有今日,我都听见了。”

    他垂着眼,神色黯淡:“这里,很多人不喜欢你。”

    竟然是因为这个。

    她倒是忘了,厌无大部分时间跟在她身后,她听见什么,厌无同样听得见。

    不过,厌无的反应竟然比她还大。

    明宵拨弄着餐盘上的肉,想起昨日岳亭渊也同样因为这些无稽流言而气恼。

    这么看,好像是她冷静得太离奇了些。

    大抵是因为闲言碎语,她并非没有听过。

    比起从前听过的,今日这些甚至都算小儿科了。

    “那就是明宵,听说浑身经脉寸断,生下来就这样,一直没治好。”

    “明蕴和柳芝韵运气这般孬,也没想着再要个孩子么?”

    “凡人混在修士堆里,脸皮是不是有些厚呀。”

    “别这样说,人家可是有季折风罩着的,现在是阁主之女,日后是阁主夫人,跟咱们这种普通修士可不一样。”

    ……

    哼。明宵舀了一勺汤汁浇在饭上:“这点小事哪有吃饭重要。”

    厌无见她平静无波,还能大口吃饭,也不再多言,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学着她舀汤夹菜。

    等到厌无要夹桌上的白切鸡,明宵拦住厌无的筷子:“嗳,这个是生的,不要吃了。”

    他悻悻缩手:“噢,那就不吃了。”

    明宵撑着脸,盯着厌无看了好一会儿。

    厌无被她盯得无措:“怎么了?”

    明宵问:“在船上我就发现了,你是不是根本吃不出好赖?还是说,你只尝得出味道,但不知道那些味道是什么?”

    厌无摇摇头,又点点头。

    大概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答案是什么。

    “来。”明宵夹出几样吃食,“这里有酸,甜,苦,辣,你挨个尝一遍试试。”

    厌无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明宵催促:“快。”他才按照挨个将东西尝了一遍。

    等吃到最后一个,他五官皱成一团:“嘶。”

    明宵噗嗤笑了出来:“这就是辣味,记住了?”

    厌无又夹了一筷子,整张脸辣得通红,抽着鼻子说:“记住了。”

    明宵笑得前仰后合,给他取了水。

    厌无咕噜噜将水饮尽,又抱着碗,继续喝汤解辣。

    明宵看着他,脑中划过刚刚所见的那一幕。

    方才,就在她抬眼看向厌无的那个瞬间,见到的厌无与平时相去甚远。

    那个厌无,眸光泠然,却不露修士斩妖般的锐利锋芒,而像是深沉的、漆黑的泥淖,散发着阴冷浑浊的气息。

    好像能将一切都吞噬殆尽,腐蚀到渣滓无存。

    那只是一个瞬间的事,快到让明宵觉得大抵是合上窗枢,房中有些阴暗所产生的错觉。

    此时厌无眨着通红的眼睛,咬着舌头喘气,半分令人警惕的压迫感也瞧不见。

    那大概的确是她的错觉,明宵想。

    -

    用过午膳,明宵在书桌前摊开纸张。

    她身旁摆了一摞书,都是从天枢院的藏书阁里借来的,无一例外,都是铸器相关的书籍。

    对铸器而言,七日时间其实很短暂,只允许造出一件法器,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昨日见过武默以后,明宵大致看过锻器司内的材料,又去藏书阁走了一遭,借了些书。

    就在今早,她终于定下了要铸的法器。

    说来好笑,去膳堂之前,她曾去举贤馆报备复选方向。

    举贤馆的弟子用怪异的眼神看她:“你可想好了,真要造这个?”

    她点头,弟子还是三番两次地确认,等发现明宵执拗不改,才终于为她登记。

    临走时,那弟子又道:“师妹,你造别的都行,唯独这个太过冒险。若是出了什么事,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若是你想通了要换,随时来举贤馆找我。”

    明宵摸了摸心口。

    当年季折风用一把弓取走她的性命。时隔许久,她似乎还能感受到灵力箭破空而来,穿胸而过的痛感。

    初选时她就留意到,见过的几十个弟子里,无一人用弓-弩。

    对那段不可说的往事,这些人就忌惮到这个程度吗?

    那还真是不巧。

    明宵沾墨,在图纸上画下流畅的一笔。

    她想造的,是一支箭。

    -

    天枢院外院位于山脚处,灵气氤氲,层叠的草木格外旺盛,老槐上挂着数块木符,做聚灵之用。

    每日外院弟子轮值,干的多是洒扫的活。

    今冬多雪,扫雪就成了一件大事。

    两幢高房之间的巷道里,光影昏暗,笤帚声簌簌不歇。

    陈升倚在墙边,往里头扔了一锭银子:“收着,办得不错。”

    暗处扫雪声停,那头的人接了银子,笑开了,复而疑惑:“诶,可是东家,我见肖敏这几日既没哭也没闹,不像受到传言影响……”

    “那女人是个脸皮厚的,不知廉耻。但那些话,也不止说给她一人听。”

    陈升冷冷笑道:“说来,你是不知,就算没有那些闲言,她也给自己寻了条死路。”

    “啊?此话怎讲?”

    “这次复选,肖敏决定铸器。”

    暗中人忖道:“噢……竟选了这个,是挺有挑战的。”

    陈升:“她现在正在造的,是一支箭。”

    “什么?!”巷道里传来扫把落地的声音,“还真是个蠢货,她难道不知道,掌院经手整个天枢院的院试,初选和复选都会在场?”

    陈升又续着话头说道:“她大概的确不知,掌院当年箭术超群,自从身上落了病灶,左臂偶尔乏力,才不得不弃用弓箭,而且……”

    他将剩下半句吞了下去。

    ——而且,仙门暗中传闻,当年季掌院亲手了结未婚妻的性命,用的就是一把灵弓。

    在院试,掌院拥有至高的生杀大权,一票定生死。

    这些年的院试,弟子们都小心周全,不触霉头。

    何必冒着风险,去犯这个忌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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