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老君话音落下，众门人神情各异。

    灵宝大法师有些担忧，玉鼎真人眉头紧锁，慈航道人面色不变。

    元始天尊弹指间便明白了老君的意思，抬眸望向扶摇琴。敖闰的修为虽不及十二金仙，但她有女娲所赐的至宝，也许能不惧诛仙阵的威势。

    敖闰迎着无数目光，黑眸茫然，“师祖，我……”

    太上老君敛眉，摆手道：“不必急着回答，小黑龙，你仔细考虑之后，再给我答复。”

    敖闰称是，身子不由自主转向杨戬。

    仙人之中，杨戬鲜明如水，他的眉宇间凝起山川，眼里印着担忧。

    敖闰握住腰间的扶摇琴，心中安定下来。

    老君和天尊离去后，杨戬拉住她的手，沉默地走向营外，直到望见山涧才停步。

    溪流奔涌，像小瀑布般发出隆隆声。敖闰踩在石块上，衣袍沾染飞溅的水珠。她与山涧融为一体，轻声问他：“你怎么想？”

    杨戬的鬓发被冷风吹动，他抿唇道：“你要听我的想法吗？”

    敖闰踢动水花，用澄净的眼神望着他：“对。”

    杨戬垂下睫羽，揽住她郑重道：“闰闰，我不想你去。”

    诛仙阵内有四口剑，分别是诛仙剑、戮仙剑、陷仙剑、绝仙剑。四剑倒悬于阵门，催动起来，任是万劫神仙，也要引颈受戮。

    此阵之凶险难以言喻，普天之下只有几位圣人可破。就算是杨戬，入阵也不过如瞬息消散的朝露而已。

    他知道师伯祖这样说必然有缘故，可他仍然不想看见她有危及性命的可能。

    敖闰是心如磐石的龙，她认定的事，谁也劝不动。杨戬心绪不宁，生怕敖闰已经有决断了。

    若她真愿意随两位圣人去破阵，那么——

    那么诛仙阵空出来的第四门，他来填。

    山涧的水流声掩盖了杨戬的心跳声，但是敖闰此刻靠在他胸前，她清晰地听见那鼓鸣。

    半晌，敖闰仰头道：“好。”

    她明白自己没有足够的修为，若是从前，她可能会不计后果地去经历一番。可是现在，她对上杨戬的眼，便有了牵念。

    翌日，敖闰将自己的选择告诉老君。

    太上老君并没有不悦，欣然颔首。他走近敖闰，温热的手掌落在她发上，凝视她良久，平和道：“小黑龙长大了，不用师祖给扎辫子了。”

    敖闰呼吸一颤。

    敖闰的母亲并不会打扮小孩，她童年时都是老君在拾掇。直到现在，敖闰也常常会自己扎几个小辫子隐在发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回忆那份短暂存在过的偏爱。

    太上老君松开手，执着扁拐，走向诛仙阵，背影如普通的老者。

    敖闰注视老君的背影，在心底低声道：“弟子愿师祖圣寿无疆。”

    西方教的接引道人与准提道人来到战场，他们与老君、天尊才是真正可以破阵的四位圣人。

    诛仙阵破后，周营继续前行，杨戬仍然会在运粮之余，等在她的帐篷前。

    商周交战愈久，敖闰愈深知天命的可怕。纵然她欲救，却救不得。

    龙吉在万仙阵身死道消。洪锦追随她而去，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休伤吾公主。”

    邓婵玉死于渑池的高兰英之手。她们战了上百回合，最终高兰英技高一筹。

    敖闰运粮回来才听说，邓婵玉倒下前捂着流血的双目，痛极却笑道：“将军武功高强，吾不冤。”

    随着龙吉、洪锦、黄飞虎、邓婵玉、土行孙、龙须虎接连战死，旷日持久的商周交战终究是结束了。

    封神台上神哭鬼号，姜子牙沐浴更衣，宣读敕书，张挂封神榜。

    战场上死去的魂灵都挤上前来，观看榜上的名字。原来名字早已写好，依次是柏鉴、黄天化、黄飞虎等五岳、闻仲等等。

    杨戬眉头紧锁，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敖闰的姓名。

    “别找了，”敖闰拉住他的衣角，淡淡道，“你没发现活着的人无法上榜吗？”

    杨戬闻言望去，才发现榜上不仅没有敖闰，也没有他、哪吒、雷震子等人。

    杨戬后退半步。

    这也就是说，闰闰没办法通过封神榜离开冀州了。

    “没关系，不上封神榜多自由啊，我可以继续做闲散龙王。”敖闰挽住他的手臂，转到杨戬面前，劝道。

    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此刻并不会难过，还平静地拍拍杨戬的肩膀，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杨戬深呼吸，回握住她。

    龙吉和邓婵玉被封为红鸾星和六合星后，就立即走来，担忧地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敖闰笑道：“我回西岐。别这副表情啊，我和你们相处的很开心，这些年不算浪费光阴。”

    黄天化也气宇轩昂地到他们面前，不等开口先被杨戬骂了一顿。

    “劝没劝你？闰闰那么劝你，非去送。对面不收下你的人头不能走是吧？”

    杨戬有时候骂人会带着笑意，他长得又好，教人分不清他是在骂人还是在打趣。但细看可以发现那笑容只是浅浅的一弧，眼底尽是未化开的冰霜，微妙而危险。

    在渑池时，接连折损黄飞虎、邓婵玉等人，杨戬便是如此。他笑道：“我先杀你的马，再砍你的驴头。”

    话虽如此，杨戬却没有直接砍敌将的头，反而是以变化之术戏弄了敌将一番，杀掉敌将的骨肉至亲，才肯真正对付他。

    黄天化等人身为杨戬的师弟，自然明白杨戬的可怕之处。黄天化抱着头说别骂了，对敖闰挤眉弄眼，让她救救他。

    敖闰失笑，晃了晃杨戬的手，“走吧。”

    杨戬目光晦暗不明，再次望向封神榜一眼，顺从地随敖闰离去。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西岐的小院吗？我带你去。”

    敖闰终于不用再见战场上的血腥，有种噩梦初醒的释然感。她迎着阳光伸个懒腰，脚步轻盈。

    “我记得，闰闰。”杨戬低声道。

    “你愿意留在那里陪我吗？”敖闰转身凑近问。

    杨戬手指绕过她的发尾，在她额头落下轻吻，语气坚定：“当然，我当然愿意。”

    他终究没办法一直陪着她。尽管已经克制修为，在几百年后，他还是突破了。

    杨戬肉身成圣，玉帝亲封他为灌口二郎显圣真君，远赴灌江口为神。

    杨戬全当作不知，未去天庭接旨，仍留在冀州，直到敖闰听说此事。

    敖闰从摇椅里起身，满袍皆是流动的光晕，神色肃穆：“既受万民之香火，不可做无为之神明，杨戬，去吧。”

    杨戬听敖闰的。

    他奔赴灌江口，从此以后埋头于成堆的公文中，无法抬眸见她。

    灌江口与冀州千里之遥。杨戬和敖闰相伴数十年，最后天各一方，不会再重逢。

    他不甘心。

    杨戬又来到了万朝台，他不信他不能将敖闰救出来。

    执念一旦形成便难以转圜，无论经过一次两次还是千次万次，他都要这么做。

    杨戬等玄鸟的光芒几乎消失殆尽时，才一跃而下。他来到了商周交战后期，正是在诛仙阵摆成、太上老君问敖闰是否要一同破阵时。

    杨戬恢复视线，望见敖闰站在山涧溪流前，问他：“你怎么想？”

    他按住疲惫的眼，换了回答：“闰闰，听你自己的心意。”

    敖闰缓缓坐进水流中，撩动水花，应道：“好。”

    敖闰没有思虑太久，就决定跟随师祖去破阵。杨戬清楚她的选择，坚定道：“我也去。”

    敖闰猛然回头，目光比水花还亮：“你去干什么？”

    杨戬出乎意料地淡定，迈入汹涌水流：“我陪你一起。”

    “你会死，你这些年的道行会全部毁于一旦。”敖闰神色有些焦急，手掌不由自主地拍打水面。

    杨戬轻笑，坐在她身边，脸上溅上了水珠，越发衬得容颜明澈，“没关系。”

    敖闰眸光震动，呢喃：“你想与我同生共死？”

    杨戬定定地道：“是。”

    敖闰捏紧湿淋淋的裙摆，撒了一个谎。

    “我不会死，你只需要等我回来，”她擦去他颊侧的水珠，仰头与他对视，“你相信我吗？”

    敖闰在杨戬的凝视中等了许久许久，才得到轻轻的答案。

    “相信。”

    翌日，敖闰告知太上老君自己的决定。

    老君面上不显，隐隐叹息道：“也罢，小黑龙，你伸出手。”

    敖闰将掌心向上递过去，老君在她掌心画下一道符印。符印金光闪闪，暗流涌动。

    她收拢手指，对杨戬笑一下，便抱着扶摇琴与老君、元始天尊和西方的准提道人前去诛仙阵。

    摆诛仙阵的通天教主领着门人出迎，客套几句，他奇道：“师兄，怎么带个小童过来白白送死？”

    老君用扁拐敲敲地面道：“好没礼貌，你怎么知道我徒孙受不得你的戮仙剑？”

    通天教主大笑摇头，“我看这小童抱着的是扶摇琴，手心里又有你的符印，但终究抵抗不了先天灵宝的威力，你若执意让她送死，我又有何言？”

    他说罢，回到了阵中。

    敖闰心神安定，并未因这些话而不安。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老君，等待师祖的指引。

    老君再度叹息，忍不住道：“小龙，你真的愿意进阵吗？师祖实话告诉你，你若——”

    敖闰摇头，抱琴伫立风中，冷淡而□□：“师祖，我明白。”

    她就是来送死的。

    她将死在阵中，赌一个进封神榜的可能。

    敖闰穷途末路，这样做也许会有一线生机。但杨戬不同，他修道多年，已成仙体，不上封神榜，亦能得道成圣，所以他不能进阵。

    敖闰继续前行，没有回头看杨戬的神情。

    阵有四方，他们依次而进。敖闰进离宫，老君进兑宫，准提进坎地，元始进震方。

    元始天尊先坐四不像进了诛仙门，他头顶的诛仙宝剑晃动。

    元始天尊头上祥云瑞气生长，万朵金花开放，璎珞垂着珠穗连绵不绝，隔开诛仙剑，使诛仙剑无法伤他。随之，他迈进了诛仙门后的诛仙阙。

    老君骑牛迈进陷仙门，用头顶的玲珑宝塔和千万道光华，架住陷仙剑。他毫发无损地停在了陷仙阙。

    准提道人走进绝仙门，手执七宝妙树，树上千朵金莲绽开，使绝仙剑不得下。他迈进了绝仙门后绝仙阙停步。

    敖闰最后走进离宫，头顶戮仙剑发出雷声轰鸣，阵阵阴风怒号。她深呼吸，举起了怀中的扶摇琴。

    琴身光辉如剑，瞬间穿透了敖闰的胸口与腕骨，锋芒毕露地与戮仙剑角力。

    敖闰手中的符印在源源不断地给她输送仙力，但是那种痛苦丝毫得不到缓解。

    金雾之间，满目混沌，她仿佛已经坠落悬崖，手中的扶摇琴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只能举着它，举着它，直到万劫不复。

    而戮仙剑存在感鲜明，每一瞬间都有可能当头刺下，将敖闰屠戮于此。

    “咔嚓”，是扶摇琴裂开的声音。

    杨戬站在远处，看不清场中的景象，几乎要将三尖两刃刀插进地面。

    敖闰的发冠在剑气下化为齑粉，乌发泼墨般绕过琴弦。她手臂不可抑制地颤抖，掌心的符印越来越淡。她的泪水粘湿了眼尾，再流散在狂风中。

    原来这么痛苦吗？

    敖闰咬着牙，下颚绷紧，太阳穴筋不停跳动。她浑身剧痛，竭力掌握平衡，步步如走在刀脊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能死在戮仙剑下，她还要向前走，走进戮仙阙。

    她要死在破阵后。

    剑戟戈矛之声不绝，不知过去多久，铜墙铁壁般的诛仙阵终于破开。

    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准提道人都端端正正地立在原地。

    战场回荡着凄厉的龙吟，敖闰倒在尘埃里，紧紧抱着半截琴骨，黑衣上落满了若木的碎屑。

    “闰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