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

    “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女娲补天》

    黑龙是应龙之女，生来是同胞兄妹中的最强者。她随女娲补天，以真身填平陷落的冀州大地。

    自此黑龙长埋于泥土，世间万物在她身上繁衍生息。

    天庭封她及兄弟为四海龙王。青龙为东海龙王，赤龙为南海龙王，黑龙为西海龙王，白龙为北海龙王。

    黑龙因无法离开冀州，由白龙代行西海龙王之职（注）。

    *

    杨戬三岁那年，母亲云花女离开了他的身边。

    云花女是西王母之女，封号莲花公主，因放跑心猿而受罚，镇压于太行山下。她不语，含泪将孩子托付给西王母。

    杨戬尚且年幼，不懂别离。

    西王母将杨戬抱去斗牛宫，抚养到八岁，便指点他救出母亲。

    小杨戬担山赶日，斧劈太行。彼时飞沙走石，风雨如晦，雷声轰鸣不绝。云花女自倒落的树木间走出，周身不染纤尘，雨水无法沾染她半分。

    杨戬扑过去抱住她。

    久别重逢，母子俩都很高兴，温声交谈半晌。云花女赞扬着小杨戬，赞扬他漂亮的眉眼和天生的神力。

    杨戬要领云花女回去见西王母时，云花女拉住他，回眸望向倾塌的太行山。

    他顺着母亲的目光，见到了大地的裂痕。那裂痕下露出一截黑色的东西，细看竟覆着鳞甲。鳞甲闪着冷兵器般的光泽，泡在迸溅的雨水中，不能窥得全貌。

    “母亲，那是？”

    “那是一位同样受困的黑龙姑娘。”云花女措辞给他解释。

    太行山位于冀州，而黑龙栖于冀州之下。五年来，云花女与黑龙朝夕相伴，已成挚友。

    “我可以救她出来。”小杨戬重新拾起劈山的斧子，有些傲气地说。

    “但你要先问问她，”云花女笑起来，掌心拂过他的黑发，她清越的声音落在太行山四周，“敖闰姐姐，我要走了。”

    风过山间，折断的木枝轻颤。遥远的雷声相呼应，雨水中渐渐出现女子的身影。

    女子身着黑袍，里层深蓝色领口绘有龙纹，腰间系着小小的瑶琴。头戴古玉莲花冠，其余墨发披在脑后，几缕用丝线束成辫子搭在肩上。

    她眼里有盛大乾坤，也有风飘青絮。蜂准长目，不怒自威。

    杨戬自小养在西王母身边，见惯环佩叮当、烨然璀璨的神妃仙子，第一次见黑衣的神。

    女子的美貌极致符合神界的眼光，又让他觉得，她本不该是神。她该是兴风作浪、颠倒众生的魔头，但她偏偏立在这里，应下那声姐姐，然后对她们淡淡颔首。

    母亲云花女牵着他，把他展示给女子看，“敖闰姐姐，这就是我儿杨戬，他有话想对你说。”

    小杨戬呆呆地握着斧柄，在母亲鼓励的目光下，仰头问出来：“黑龙姑娘，需要我帮忙救你出来吗？”

    云花女点点头，用衣袖掩住唇，也期待地等着敖闰的回应。

    厚重的雷云缓缓退却，敖闰的身形有些模糊，话语却异常清晰，她音色琤然如剑出鞘，亦如飞湍瀑流划过杨戬的耳廓。

    “谢谢你，不需要。”

    杨戬忘记了当时是怎样离开太行山的。

    后来的年岁，他成为玉虚宫弟子，进周营任三军督粮官，由天命裹挟不得喘息。斗牛宫需要他、金霞洞需要他、封神之战需要他、天庭法度需要他。

    只是，他时常也会想起那句“不需要”。

    何故不需要自由？

    *

    封神之战后，诸神归位，唯独杨戬他们哥几个及李靖仍随师父修行。

    杨戬向来负责跑腿的活计，这次也是，南极仙翁师伯吩咐他去借来扶摇琴。

    扶摇琴是女娲娘娘用神树若木所制，补天后赠予西海龙王敖闰。天庭秩序初定后的首次蟠桃大会，势必以这琴先奏仙音。

    师伯捋捋胡须，和蔼道：“杨戬，此行务必谨慎，不可惹怒龙王。否则，她怕是不会轻易将宝琴借与我等。”

    “弟子知道。”

    杨戬领命而去，慢悠悠行走于昆仑山道。他身着淡黄色道袍，容貌威严鲜明，举动雅静，若有所思地望着山间的云雾。

    “杨师兄！”

    李哪吒闲得无聊，满山头乱晃，恰见杨戬离开玉虚宫，立刻追上来喊道：“杨师兄，你这是去哪啊？”

    杨戬闻言，带点笑意回答，声音清润低沉。

    “哪吒，我这是去——”他忽然停住，额间的竖眼波动，挑眉摇摇头，“无事。”

    师兄卖起关子来真叫哪吒目瞪口呆，他急得用火尖枪的长柄点地，敲得山道几乎要开裂，“什么事？到底什么事啊？”

    杨戬负手而立，等哪吒好奇得不行才开口：“南极师伯派我向西海龙王借宝。”

    哪吒瞪大眼睛，提起火尖枪道：“西海龙王？借宝？我替你前往。”

    “不必。”杨戬话音未落，借土遁术而去。

    哪吒一眨眼他师兄就没影了，唯恐让他追上似的。他不甘示弱地踩上风火轮，也奔向冀州。

    冀州转瞬而至。

    杨戬自遁光中现身，静立等待哪吒。他垂下睫羽，忽地看见自己这身道袍，不长不短，已经浆洗得褪色。杨戬略一思忖，施法换成天青色道袍。

    不多时，哪吒赶到，想再往前却教杨戬拦住了。

    杨戬肩宽背阔，姿态一贯闲散轻松，此刻横臂竟然有些隐约的紧绷。

    “你就到此处吧。”杨戬似笑非笑道。

    哪吒一愣，收起风火轮，将火尖枪反手背在身后，不服道：“师兄怕我生事？放心吧，我肯定好声好气地借。”

    杨戬不再阻拦，当先带路，也不知道信没信。

    冀州渊谷，茂林深处，水光接天。

    女子身披白露坐于夜间的潭边上，膝上横着古朴的瑶琴，膝下沁在水中化为黑色的龙尾。其境过清，她浑然不觉。

    两个青年自对岸来，扰散了飞鸟与游鱼。

    红衣青年皓齿朱唇，眸中带着杀伐之气，手执长枪对她施礼道：“龙王，我等是玉虚宫门人，奉师命前来，求取至宝扶摇琴。”

    西海龙王敖闰一味拨弄着琴弦，指尖溢出飘渺空灵的声音。她没说借与不借，只缓缓问：“你是哪吒？”

    哪吒抬起头，不动声色地说：“龙王还记得我。”

    当年哪吒杀敖丙，陈塘关四海龙王齐聚，他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自是生死大仇。

    无论是女子黑衣立于三龙之间的睥睨神色，还是哪吒的壮烈身死，都是极难忘却的画面。

    然而封神之战后，哪吒早已不是当初杀星降世的暴虐脾气，更何况这位龙王于他们冀州百姓有恩，所以他还能平和礼貌地继续周旋，“龙王容禀——”

    谁料敖闰直接扭过头去，黑发辫子甩飞又垂落，侧脸有些冷然的傲。

    “不借。”

    哪吒：“……”

    他求助似的看向杨戬。

    杨戬仍站在原地，但他似乎已经消失了。他呼吸溶于天地间，身形隐在月色里，安静地凝望着月色下水波弥漫的渊谷和渊谷中黑色的不祥身影。

    哪吒终于察觉出师兄这一路的怪异，他又不懂个中原因，心道他们可能也有仇吧，就提起火尖枪  刺过去试图“以理服人”。

    “师命难违，龙王见谅。”

    敖闰拨弦，那琴声与刚才的弹奏截然不同，凛冽携万壑松涛来，卷得哪吒连连后退。

    扶摇琴毕竟是女娲娘娘的法宝，哪吒自己很难对付，他不得不回头唤醒神游的杨戬抄家伙。

    可杨戬已顺着刚才的琴音松涛，如玉山倾倒在岩石上。道袍沾染青苔泥土，他三眼紧闭，仿佛失去了意识。

    哪吒：？

    堂堂真君，说晕就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