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

    早上六点,南台区谷丰路的一个十字路口发生一起严重连环车祸,距离最近的仁华医院医护人员不够,几乎要乱成一锅粥。

    许清硕刚进到小区地下车库就接到了医院电话,车子还没停好,马上又掉头往回开。

    医院人来人往,手术室的灯一亮就是一整天。

    傍晚的时候,许清硕才得以从手术室出来。明天还有一台颅底脑干神经手术,一个礼拜前就已经安排上了。患者已经七十多岁,年纪大,又是脑干旁的神经鞘瘤,难度系数相对来说比较大。

    这会儿他也顾不上回家休息,在办公室阖目休息了个把小时,又看起相关资料来。

    不多久,门诊又接到一个疑似脑膜瘤患者,电话让他过去一趟。

    路过妇产科,门外等着不少孕妇,他不得不侧着身,小心从人群中穿过。

    这时从诊室里出来一个女生,低着头正在端详手里的报告单,丝毫没注意到前面的人,迎面就要撞上他。

    许清硕脚步一顿,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那女生似乎受了惊,立马便抬起头,正对上他的视线。

    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五官精致,眼睛清澈又明亮,一头黑发扎了个马尾,衬得她的脸颊更是小巧。身上是一条浅蓝色连衣裙,露出的锁骨纤细又漂亮。再往下的隐隐所见,让他眸色愈发的深。

    宴知欢其实看不懂手上的b超单,并排两张黑白图片,她压根分不清什么是什么。眼下被身前这个男人扶着,她才惊觉自己刚才险些要撞上他。

    男人穿着白大褂,很高,这会儿两人靠的近,站在他身边,她的头顶堪堪只到他鼻尖处。

    她定了定神,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工作证。

    神经外科

    许清硕

    往上一点是一张蓝底的一寸照,照片上的男人薄唇,桃花眼,很好看。

    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眼熟。

    但她想不起来这张脸她究竟有没有在哪里见到过。

    宴知欢心安理得地想:就算见过,也一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谁让她是个轻微脸盲症患者呢,除非是重要的人,否则她可没有那闲心去记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没事吧?”

    嗓音淡淡,蓦然在她耳侧轻轻响起,清冷又疏离,打断了她的思绪。

    宴知欢意识到什么,仰起脸,一双清亮眸子便悠悠对上他的。

    他的眼睛确实很好看,瞳仁逡黑,眼睫细长。薄薄的唇,唇角微微扬起,下颌线轮廓流畅。

    确实,很好看。

    许清硕也没有避开她的打量,只轻抬手臂,将她往过道边上拉了一把,另一直手虚虚搭在她腰间,倒像是把她整个人拢在怀里似的。

    她挣了挣,从他怀里稍稍退开一些距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啊这位医生,刚才没注意看路。”

    许清硕愣了下,倏尔,忽然开口问她:“没注意看路,还是没注意看人?”

    听他这么问,宴知欢怔了几秒,又抬眸看向他,似乎从他眼中看出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她抿住唇,缓缓眯起眼睛,“路确实没好好看,不过人我倒是认真看了,”她笑了笑,“很好看。”

    过道上人来人往,她就这么仰着脸,毫不避讳地同他对视着。

    许清硕挑了挑眉没说话,唇边笑意一闪而逝。

    周晓蕾从诊室出来,情绪仍旧不高。左右逡巡一番,见宴知欢就站在不远处,上前挽住她的手臂:“知欢,我好了,我们走吧。”

    “好。”宴知欢没再看许清硕,转身,扶了把周晓蕾道:“这里人多,小心点。”

    周晓蕾是她的大学同学兼室友,虽然家庭条件非常优渥,但也从不小瞧她们这些条件一般的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温顺,因此两人平日里处的很是不错。

    昨天中午周晓蕾就给还身在海市的她打过电话,说要自己回学校。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说,只一个劲儿的哭哭啼啼,语焉不详。

    宴知欢知道她什么都好,偏就做事没有什么主见,遇到个麻烦就慌的手足无措。但要真的只是一般的小问题,倒也不至于哭的像昨天那么凄惨。

    她知道周晓蕾是有个交往了快一年的男朋友的。出了事,她没有联系她男朋友,反而打电话给她这个远在几百公里以外的室友。那么这件事,八成跟她男朋友脱不了关系了。

    犹豫了一个下午,宴知欢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周晓蕾,跟家里借口被学生会安排了迎新工作,昨天便连夜买了回京市的动车票直奔学校。

    谁料她前脚刚踏进寝室,后脚就被周晓蕾那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吓了一跳。

    那时她就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果然,不出所料。

    周晓蕾从诊室出来时匆匆一瞥,看到了宴知欢和她身旁的男人。

    她这几天本就心慌意乱,这会儿宴知欢也得知了这事,她就更加无措了。

    走出了妇产科,周晓蕾开始没话找话:“你刚刚是跟那个医生说话?你们认识?”

    宴知欢也有些心不在焉,只是简单答了句“不认识”。

    另一边,许清硕的手机这时又有电话进来,他摁了摁鼻梁才接通,很疲倦似的。

    不认识吗?

    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方才还几乎倚在他身前的女生已经朝医院大厅过去,很快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一时看不真切。

    ***

    回到宿舍已经接近六点,八月中旬的傍晚,天边一轮红日方才渐渐下坠,空气中却依旧灼热。

    打开宿舍门,一股久不住人的淡淡霉味扑面而来。宿舍里没有通风,也没有开空调,一粉一蓝两个行李箱正孤零零搁在门廊处。

    宿舍是四人间,但自从另外两名室友大二时就搬出去后,一直没有安排别的同学住进来。

    宴知欢抹了把汗,刚把阳台门打开,跟在身后的周晓蕾便猛地冲进卫生间了。

    很快,从里面隐隐传出来呕吐的声音。

    宴知欢皱了皱眉,转身走进卫生间,就见周晓蕾正趴在马桶边干呕,纤薄的脊背微微颤抖,很难受的样子。

    她赶紧上前,轻轻拍了拍周晓蕾的背,“怎么样?要不要休息一下?”

    周晓蕾背对着她摆了摆手,还不待说什么,一阵恶心感直冲天灵盖,她便又是一阵昏天暗地的干呕。

    终于吐完,周晓蕾早已经虚弱的不行,偏还没什么精神,只愣愣地看着空气,出口的声音异常沙哑:“知欢,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么完了?”

    “这都什么时代了,哪有什么事过不去的,别乱说了。”

    宴知欢眉心微拢着,把人从卫生间扶出来,好容易在椅子上安顿好了,想倒杯水才发现这会儿哪里有热水。

    不得已,从柜子里翻出了电热水壶。

    一般情况下宿舍不允许用大功率电器,但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插上电,宴知欢又把两人的凉席找出来擦好晾在阳台上,其他先不说,晚上总可以睡得舒服点。

    一通忙活后,宴知欢才将晾好的温水端给周晓蕾。

    “先喝点水吧。”

    周晓蕾缓了好半晌,这会儿总算是有了点精气神,接过杯子抿了一口,唉声叹气。

    宴知欢无奈,搬了椅子坐在她对面,定定瞧着她,“这事,你还是先跟你男朋友说一下吧。”

    周晓蕾抓起手机看了眼,声音飘忽:“我之前就有些怀疑,已经跟他提过了。”

    宴知欢心里虽早有猜测,这会儿仍是忍不住问道:“那他怎么说?”

    周晓蕾迟疑了下,“他让我打掉。”

    意料之中的答案。

    过了这个暑假,他们也不过才是刚刚步入大三的学生。二十多岁的年纪,既没有做父母的心理准备,也没有那个经济实力。

    可即使如此,宴知欢仍然对赵漾感觉莫名的心寒。作为一个局外人尚且如此,更别说周晓蕾本人了。

    宴知欢心下暗暗叹了口气:“那他什么时候过来?”

    周晓蕾闻言敛了敛眉,有些失落:“他最近在忙计算机大赛的事,人在榕州走不开。”

    “走不开?”宴知欢难以置信,“这么大的事,他说他走不开?”

    周晓蕾扯了扯嘴角,之前还觉得这事实在让她难以启齿,现在开了头,便忍不住向宴知欢倒起苦水。

    “我跟赵漾吵了一架。我挺害怕的,真的,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医院,还是因为这种事。我不敢告诉我爸妈,你也知道,他们对我期望很高。”

    “知欢,我实在找不到人了。你……能不能陪我去趟医院?”

    一口气说完了,周晓蕾视线紧紧盯住了宴知欢。

    “晓蕾,这不是小事,你还是跟你爸妈说一声吧,看看他们的态度。”宴知欢劝道。

    这世上,虽然并不是每个父母都合格,但她相信大多数父母还是爱自己孩子的。

    周晓蕾盯着地面深灰色的瓷砖,几番思量,终于还是松了口:“我会跟他们说,但我也成年了,手术可以自己签字。仁华是正规私立医院,我一个人有些害怕,你只要陪我过去就行。”

    宴知欢沉默了会儿,最终还是敌不过周晓蕾泫然欲泣的眼神,点了点头。

    事情定下来,周晓蕾紧绷的神经才得以松懈,长长舒了口气。

    自从怀疑自己怀孕到现在,她又惊又怕,几天都没好好睡过,这会儿往床上一躺,眼皮就沉的睁不开了。

    意识朦朦胧胧之间,隐约听见宴知欢打开了宿舍阳台的门出去了,似乎是在跟谁通电话,还提到了赵漾的名字。

    她想仔细听听,却敌不过汹涌而来的困意,神思一晃,很快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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