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野第一次被赶出家门是七岁。

    那会，刚巧季淳一家露营回来，看到小应野半大的孩子在门前蹲着，脚边堆了大片的碎叶。

    “你别说，老可怜鬼了。”季淳啧啧跟着回忆，踱着步子打量这件出租房，有些寒碜，忍不住又叨叨，“你说说你，又不是没钱，住个小公寓不好吗？”

    入目之处的屋子，就一张书桌，一张木板床，上面搭着一床被子，窗帘也没有，就几张旧报纸糊住，也不遮光。

    “还真快没钱了。”应野笑了下，顺手给季淳倒了杯水。

    季淳口干舌燥，猛灌一口水，然后坐到了床边，问他，咋，崔阿姨没给你钱？

    那倒是不至于。应野回他，也顺着躺到床上，说，买了点东西，手里没剩多少，总有点没安全感。

    大概是因为尚且经济不独立，而父母之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温暖的港湾，应野一直有存钱的习惯。

    最初的时候，大概是高一下学年，到处要缴费，颜料也贵，学校总是隔三差五要交什么钱，平时崔诗韵打了生活费到卡上后也不怎么管他，于是每到缴费的时候，应野就不得不打她的电话。

    “为什么你平常就不想着给妈妈打电话？就只会要钱是吗？”

    “你和你爸就是来向我讨债的对吧？”

    这些话像是无形的冷刀子，永远能正中红心地捅到应野心灵深处。

    他就像是崔诗韵养的那只漂亮的长毛银点猫。

    她心情低垂的时候，它就饿着。

    它烦躁易怒的时候，它就受惊吓。

    它令她心生不满的时候，她就把它扔出去，关笼子里，几天不管它。

    哪天想起来，觉得它可怜了，没人管，脏兮兮的样子，等她心情好了，再大发慈悲的把它捡回来。

    吼它，吓它，骂它，饿它，都不会离开她，也没办法离开。

    至于应野，那是她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权力，又因为是她与应俊宁血脉的延续，这大概是崔诗韵对父亲隐而不言的报复。

    应野一直都知道，那只长毛银点的到来，并不是因为崔诗韵爱它，仅仅只是因为别人建议她状态太差，心不如养只宠物。

    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让她消遣的，活泼可爱的样子讨她开心，而不是让她无条件的来爱它的。

    “因为那从来都是他们的家。”应野闭着眼回发小，声音淡淡的，任由所有的思绪将自己吞没。

    季淳枕着脑袋，偏过头去看发小，他的情绪一直以来都太淡，他妈常说小野这孩子命格太清，慧极必伤，多让他照顾一下。

    可实际上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直到现在，季淳自己反而是不靠谱的那个，应野也不知道明里暗里帮了他多少次。

    季淳没再说什么，缓缓地吁出闷在胸口的气，也闭上双眼歇息。

    窗外透过来的亮光晕晕发黄，租房里没有壁钟，他们相对躺着，一时不去想今夕何夕。

    -

    “从我出生起，到今年，2006年，整整16个年头。”

    邬春是在笑着，但眼底犹如冰封的湖面，冷冷地，“从来没见过你来过一个电话，没见过你一分钱，那这么多年，有没有你又有什么区别呢？”

    “陈鸿文，哪个字和我们沾边？”她恨恨补刀。

    邬静被邬春挡在身后，沉默着没有开口，她可以失去他，却不能失去女儿。

    也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眼前这个人。

    陈鸿文说不出话来，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内心里一切阴暗的想法都仿若被窥探得一清二楚。

    腰间盘突出的脊柱无时无刻在泛疼，在提醒他年华老去，他仅剩下的这一丝血脉对他也毫无眷恋。

    “当年......是你妈妈突然一走了之的。”陈鸿文苦笑着狡辩，“我只是回了一趟老家，想要跟爸妈说这件事情，哪里知道回来后找不到你妈妈和邬兄弟的影子了。”

    “呵。”邬春真是被他这话逗笑了，又不是没电话，工厂那么多人，但凡他那几年上点心随便找个人都能问出他们母女的下落。

    她忍不住恶毒地去揣测这位生身父亲，这么多年过去才过来寻找她们，怕不是觉得曾经的苦难已经过去，她也长大成人再不用担心，又或者他是得了个什么病没什么亲人了，所以开始来赖上她们了吧？

    邬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陈鸿文打量一遍，他脸色血色不多，嘴唇裂开许多死皮，手指甲盖都是乌漆黑黑的，看着这些年的日子也是磋磨的。

    因此，她生出一些隐秘的欣喜来。瞧，甩掉她们，他也没有过得更好，不是麽？

    这是一双很像他的眼睛。

    陈鸿文再次叹了口气，越过邬春，去看她背后的邬静。美人在骨不在皮，分别多年，她仍然美到令他一眼心动，那婉约的眉眼，与盈盈楚楚的欲说还休，当年，他在人海里只望见她，为她心动，设下圈套，食髓知味后又抽离。

    “我......”陈鸿文还想说点什么，他的手放在膝盖上，避开邬春，去和邬静说，“你还好吗？”

    邬春不喜欢他这个眼神，总觉得对方在待价而自己的母亲，往右迈了一步挡住他和邬静，语气开始不耐烦：“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说吧，你突然找过来，到底是为什么？”

    女儿清瘦的身子挡住所有的视线，邬静再也隐藏不住情绪，眼眶发涩，泪水无法抑制地顺着留下来了，没什么形象地糊在鼻角、嘴边，咸咸的。

    她其实有许多话想问，譬如：这些年去哪了？为什么一开始要哄骗她？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到底有没有对她哪怕是一句真话？

    可是当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忽然又觉得，好像其实也没什么了。

    没有悔，没有恨，似乎就是这么无关紧要的一个人了。

    曾经，在她的记忆里，英俊的、儒雅的、谈吐不凡的那个形象，早就在磋磨的日子里一点点粉碎，于无数柴米油盐流言蜚语里一点点化作灰烬。

    最近的几个月里，邬静清醒的时间总是占多数，也许人和天地间总是有感应的，到了她这个年纪开始写相信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前几天，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在狂跳，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没想到，是陈鸿文找过来了。

    郁郁于心多年的茧子自行化蝶消散了。

    邬静自嘲地笑了笑，一只手，推开了邬春，“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她道，目光也变得平静，注视着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如你所见，过得不好不坏。”

    这道目光太缓和了，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

    陈鸿文愣了一下，想起来调查笔记的关于她的抑郁症的病情的描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如此的话语。

    “我那时候真的是回老家去了。”他嗫嚅着，避开她的视线，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确实是回去了。他在东莞那一年，恰好是从家里跑出来，大学没考上，在技术学校学了两年，然后跟着几个哥们来到这边找工作，日子凑合过的时候遇见了邬静，她漂亮得过分柔弱，太容易激发出男人的保护欲了。

    一起来东莞打工的哥们帮着他演戏，演英雄救美，套着邬静进了圈。发现这姑娘又善良的没有一点心机，说什么，信什么，那些年，陈鸿文半编排半想象的，将自己的故事真假参半地讲给她听，哄骗了初入社会的小姑娘跟他发生了关系。

    后来，六月下旬，老家的技校颁发毕业证，他不得不赶回去，彼时心里对于邬静也就是玩玩的心态，东莞那么多广漂男女，灯红酒绿的成人世界里，发生点什么，实在不足以放在心上。

    被爸妈催着回家后，拿了毕业证，又被家里帮着找了份工，不用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也就渐渐收了心，听从父母的安排，相亲、结婚、生子。

    只是，也许是冥冥中自有报应，他和当时的妻子结婚后，先后有的几个小孩全部中途夭折，养到十岁出头的儿子，也在前年不知怎么跌进村里的水塘里，妻子伤心欲绝，身体本就不好，自那以后更加郁郁寡欢，在去年也撒手人寰。

    似乎，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绝情的独骨头顽强的苟延残喘着。

    于是，午夜梦回里，他梦回了二十出头的那阵子时光，梦到邬静，梦到她柔顺的长发，柔软年轻的躯体。

    陈鸿文仍是那副深情的样子，他的声音也慢吞吞地，“我一直念着你的，小静。”

    邬静静静地看着这个不敢与她对视的男人，只见他忍不住地用指关节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着，她知道，这是陈鸿文在说谎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她勉强地扯出一抹笑，为自己这么多年居然还记得这些而感到悲哀。

    “算了。”邬静淡淡地说，“我哥待会就下班回来了，你走吧。”

    当年邬大哥就不赞同她和陈鸿文在一起，觉得这个人太漂浮，嘴里没一句实话，浪荡子的心，当时她被乱花眯眼，现在却是看得分明。

    邬昌如。陈鸿文记得这个名字，也记得这个恶狠狠的人。

    他和邬静在一起的时候，明里暗里被他下了不少绊子，暗地里还被对方揍了一顿。他记得他们不是亲生的兄妹，也怀疑过他们之间是否有点什么，只是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也知道邬静对他没有半分额外的情谊。

    那现在呢？他们是怎么关系？

    陈鸿文皱了皱眉，不知道该选择继续留在这里，还是改日再谈。

    左右已经找到了人，女人麽，又有自己的孩子，磨一磨，总是会妥协的。

    他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