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是毒酒！”
霎时间。
暮云耳边重重响起女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安静的地牢中，这声音显得尤为清透。
她抬头往上看，本想瞧一瞧严沅兮是什么表情，可头顶刺眼的光线像是忽然亮堂了许多，暮云这一仰头，什么也没看着。
而阳光之下，那纤细白净的手指在半空中也只是停顿了一瞬，便又朝着那酒瓶的位置而去。
许是严沅兮没注意，亦或是她被暮云这举动震惊地呆住了，一时之间忘记要做什么了。
严沅兮那句“这可是毒酒”的话还未说出口，只见暮云将酒瓶递到嘴边。
她愣了一下，眉头死死拧着。
自己方才不是说了么，这是毒酒。
她疯了？
暮云看着手里白净的瓷瓶，嘴角扯了扯，眼底没有一丝惊恐，她早知道，自己躲不过。
这条命，迟早是要交出去的。
她害死了冯阶唯一的血脉，怎么会有活着的机会。
冯阶不会同意，百官不会同意，严沅兮的父亲大理寺卿、她的大哥大理寺少卿更加不会同意。
而严贵妃本人，更是不愿。
这不，已经拿着毒酒来找她来了。
暮云想，严沅兮大概是想让自己死在她手里。
这样才解气。
“大理寺的结果出来了？”暮云握着酒瓶，有气无力低声道。
闻言，严沅兮手指动了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她先前的同情和恍惚立刻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只有故作愤怒的眼神。
“自然出来了。”严沅兮不屑地看了地上的女人一眼，像是担心发生什么预料之外的变化，她立刻道：“看在我们认识多年的份上，我给你一个痛快！”
严沅兮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某些说辞，暮云却忽然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道明晃晃的笑将严沅兮的眼睛刺得生疼。
她道：“我求你一件事。”
求？
高高在上的云贵妃何时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人，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
她都不记得自己和暮云斗了多长的时间。
严沅兮猛地瞪大眼睛，强迫着自己不要露出马脚，她不停地告诫自己，成败在此一举。
地上坐着的女人却并不理会严沅兮的失态，她丢掉手里的馒头，语气十分虚弱：“我知道没人会救我，也没人救得了我，我死可以，但是......我的妹妹，她是无辜的，她不能死。”
暮云盯着手里的毒酒，过往的一切全都轰然浮现在眼前。
她从小便知道她不是刘家的孩子，可六岁那年，当她得知养父母为筹钱给大哥要将她卖掉之时，年幼的暮云想也不想直接来到河边。
她打算跳河轻生。
年幼的暮云虽知道她和父母没有血缘关系，可她知道，自己在这里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若是真的被卖掉，往后的日子可就不知道会是如何的黑暗了。
可去河边的那日，六岁的暮云碰到了若溪——一个在溪流上飘荡的婴儿，甚至，小小的女婴身上，还有襁褓紧紧包着。
想来是刚出生不久。
就在那一刻，暮云的想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个这么小的孩子，都能在这么险恶的环境中寻到一丝生机，而她已经六岁了，无论如何机会也会多一点。
若溪，便是暮云给她取的名字。
没人问暮云若溪的来路，或许根本没人关心。
就这样，六岁的暮云来到了八品官员协律郎的府上，自此，她成了一个奴婢。
可景元十六年，府上的小姐在菊花宴上杀了人，但倒霉的却是她一个小小的婢女。
府里的夫人用妹妹威胁她，为府中小姐顶罪。
暮云没有办法，只得先应承下来。
就在那天下午，她将妹妹藏到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而她自己也拼了命地往外跑。
协律郎夫人很快便收到了消息，派了十来个小厮在后头追赶。
慌不择路的暮云发现了一辆异常奢侈的马车，她想也不想便挡在路中间。
协律郎府里的人自然没发现她，也没那个胆量，因为这辆马车的主人乃是当今太子。
冯阶。
一个冷漠至极、手上有着万千杀戮的的男人。
后来，也不知怎的，阴差阳错下，她成了太子的侧妃，再后来太子登基，她又成了贵妃。
过了许久，地牢里站着的女人才动了动嘴唇。
“我答应你。”
是暮云熟悉的嗓音，就如当年第一次见她那般嚣张跋扈。
话音刚落，暮云用力咧嘴一笑，可终究是没能笑出来，她抬起右手将那酒瓶中的东西用力往嘴里灌，紧接着，还在出神的严沅兮便听到耳边传来直击心脏的“哐当”一声。
她低头一看，大大小小的碎片散落各处，而先前还和她说着话的女人，此刻正不停地往外吐血。
暮云仰着头看着头顶上方投射下来的日光，唇角竟微微上扬，不多时，欣慰地闭上了眼。
接踵而至的，似乎还有一道一大一小的脚步声朝她奔来，暮云想，大抵是她听错了吧。
*
石灶上面堆满了干柴和木炭，在灶台两侧，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炊具和锅具，铁锅里弥漫出的水汽将一旁站着的暮云的头发打湿了不少。
见暮云还傻愣着原地，厨房管事的李婶拍了拍她的肩膀：“阿云啊，你怎么了，不是要给小姐端热汤吗？”
“啊？”暮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拍惊得回过了神，她扭头看着一脸担忧的李婶，立刻出声：“我就是被这汤香迷糊了......”
“害——”李婶看着一脸不好意思的暮云，恍然大悟道：“我还当什么事呢？”李婶朝暮云凑近了些，小声道：“待会儿来厨房，我偷偷给你盛一碗。”
厨房里忙碌的声音不小，暮云和李婶的悄悄话自然无人注意。
“谢谢李婶！”暮云将视线从一旁放着的一碗猪血收了回来，眉眼弯了弯。
见暮云重新笑了起来，李婶也不再担心了，她将刚出锅的当归苁蓉猪血羹放进食盒里，递给暮云，轻声道：“快去给小姐送过去。”
“嗯。”暮云重重点头，一边将食盒盖上。
待出了厨房门，暮云才扬起的嘴角便收了起来。
她看着手上的当归苁蓉猪血羹，一脸肉痛的模样。
猪血......
她是万万不敢吃的。
这东西太像那时候她吐出来的血了......
想起死前喝的那毒酒，暮云便有些恍惚。
那酒，可真辣。
那吐血的感觉，可真疼。
谁能想到呢，她居然重生了，回到了十六岁这年，现在她还只是协律郎府上一个小丫鬟。
这一年，协律郎千金尚卿音还没有在菊花宴上杀人，而她，也没有因为被逼顶罪而出逃，现在的她，也没有和冯阶相识，更加不会因此踏入深不见底的皇宫。
可惜了，暮云叹了口气，若是重生在六岁那年就更好了。
若是在六岁那年重生，她可以带着小小的若溪直接逃走，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和前世的人再产生纠葛。
不过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即便现在已经身处协律郎府上，暮云也很开心，总归是多了一次活着的机会。
这一世的她，完全有机会避开那些事情。
也不知道现在若溪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和前世一样，热络活泼。
前世，她来了协律郎府上后，便将若溪放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养着了。
三个时辰前，她是被寒梅的用力一拽给叫醒的。
寒梅是府里小姐另一个贴身丫鬟，以前没少给她使绊子，寒梅之所以针对自己，大概是觉得因为她的到来，分走了小姐的宠爱吧。
她刚睁眼看见寒梅之时，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地府要重新投胎呢，居然看见了多年不见的故人，还未等暮云出言寒暄，只听得寒梅道：“还睡呢，小姐让你去厨房拿昨儿个定的当归苁蓉猪血羹呢！”
寒梅触及她懵懂而又威压感十足的视线，只觉得是看错了，一直以来唯唯诺诺的暮云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眼神，一定是暮云偷懒怕她告诉小姐，才特意做出一副这样的样子吓唬她！
当归苁蓉猪血羹？
这不是尚卿音每年六月都要喝的羹汤吗？
协律郎千金每到六月便爱喝这汤，说是换了气节，用点大补的东西，不会生病。
难道......
暮云上下打量屋里的环境，她很快便反应过来，这里似乎不是什么地府，而是她待了多年的下人房。
是协律郎府上的下人房。
现在她眼前的寒梅，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快去啊！厨房的事情小姐从来都是交给你来做的。”见暮云仍旧发愣，寒梅终于憋不住了，立刻冷言相向。
“我知道了。”暮云将被子掀开，缓缓从床上坐起身。
寒梅看着暮云渐渐远去的背影，疑惑地摸了摸头，她怎么感觉今天的暮云看着很不对劲呢，该不是做梦被鬼上身了吧？
去了厨房之后，暮云才发现她是真的重生了，这里还有李嫂，从前在这府里总是给她弄好吃的人。
重生？
暮云仔细想了想，这个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大抵是从国师那儿听来的吧。
国师云游天下，通晓天地，还会算命，在宫里的那几年，她也算是跟着长了不少见识。
重生了。
十六岁。
她六岁来这协律郎府，十六岁替尚卿音顶罪。
给尚卿音顶罪那一年，她因为躲避协律郎夫人薛红琴派出来的小厮，因而在大路上拦下了一辆马车。
可后来暮云才知道，这不是一辆简单的马车，也不是她的救命稻草，这是将拉入深宫的导火索。
起初她只是想活着，她不想替尚卿音顶罪，尚卿音杀的，可是丞相府千金，她一个小小的婢女，若真是认了罪，定然是活不下来的。
但是薛红琴拿若溪要挟她，没有办法，她只得先应承下来。
前世她将若溪送到了学堂，还是女扮男装的身份，若是被人知道若溪以这样的身份入了学堂，等着她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大周三百年的光阴，平民女子从未有过入学的先例。
何况，她还是奴籍。
至于为何薛红琴打听到了她妹妹的事情，想也知道，一定是派人跟踪了她。
不过她也不知薛红琴到底知道了多少，但无论如何她不能冒这个险。
说起来为何薛红琴偏偏找她顶罪，还真是一个天大的巧合。
那日的菊花宴上，尚卿音突然离场，回来时面上却戴了一副薄纱，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那一日，暮云偏偏没在尚卿音身边伺候。
据说，尚卿音在弹琴前突然内急说要去小解，但在回来之时却被一只马蜂蜇了，这才用一副薄纱遮挡。
而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尚卿音，却是和暮云有八分相像，这才有了协律郎府上的小丫鬟冒充协律郎千金行凶杀人一事。
杀的还是丞相府的千金。
后来暮云当了贵妃，那时她整日和严贵妃争斗，竟是没有闲的心思来打听小小的协律郎府中的事情。
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往日温柔如水的尚卿音怎么会杀人。
难道这其中还有她不知道的事情么？
按日子算，现在这时候，是六月初一。
离菊花宴开始还有十天。
或许，她可以趁这个时间，好好查一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是无力阻止，她至少也要和尚卿音一同出现在各大千金的眼前。
有了人证，她就不相信，还会落得和前世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