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上元日骤起的一阵风里,捎带着星点的胭脂香。

    一辆暂时充当花灯铺子的小车旁,两个梳着双髻的小娘子正说笑着,手底点燃一盏精巧的花灯,便往架上挂去。

    其中一个小娘子似是累了,锤着腿找了地方坐下,手中却又捻起了一根细长的金丝。她一双细长的指上除了做活的茧子,指甲上还涂了凤仙花的汁液,包金的钏镯挂在她的臂上,更衬得肌肤胜雪。

    “啊呀,小娘子,这花灯真是好看,可是今夜要拿去卖的?”

    小娘子眼睛一亮,站起身去招呼,方一见人,她便心中有数了,弯了弯顾盼生辉的眉眼,笑着道:“姐姐看上哪一盏了?”

    听着这称呼,问话的大娘捂嘴笑了:“我可当不得这声姐姐,我家大丫头,都跟你差不多大了。”

    话是这么说,可谁不爱听说自个儿年轻的话?小娘子仅是变了个称呼,便叫大娘眉开眼笑、心里舒坦,岂不美哉?

    小娘子好似也不好意思地提起袖子掩唇一笑,甜嘴道:

    “姐姐瞧着年轻,我一时竟没有看出来,若姐姐有喜欢的,我给姐姐价钱减半。”

    只是粝食粗衣的人家,即便到了重要的节日,也不会为了一盏花灯付上好几顿饭的价钱,而这样镂月裁云的精巧花灯,更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数目。

    大娘的目光流连了一会儿,却还是含笑摆手,遗憾道:“不必了,不必了,上了年纪,不爱这些东西了,谢过小娘子了。”

    小娘子却突然显得不生情理,含笑挽留了客人,从高高的架子上挑了一盏莲花灯下来。

    大娘心中一慌,以为她要强买强卖,刚要推阻,便听见小娘子的声音泠泠响起。

    “姐姐是我第一个客人,做生意的都讲究开门红,若是卖不出去,倒浪费这点福运了,姐姐也莫怕,我是要将这灯赠与你,姐姐宽厚,便圆了我的心愿吧。”

    “这……”

    大娘似乎有些犹豫,可目光始终离不开那盏漂亮的花灯,心中也劝,这等占便宜的好事,又不费自己半分银钱,有什么好拒绝的?

    于是一咬牙,手指微微颤抖,接过了莲花灯。

    大娘道完谢,满脸高兴地离开了。

    另个小娘子见状,有些不理解地扁扁嘴,闷声道:“月娘子好容易做出这些花灯,才来这么一会儿,寥寥几句就给送出去了,还能赚到几个钱?”

    月娘掐掉一段金线,拾起画笔勾画了几处,才答道:“她方才站在旁边看了许久,肯定也是喜欢才来问的,我帮她实现一则愿望,又有何不可呢?书卉若是也有愿望,我也会替你实现的。”

    书卉撇撇嘴,顶撞道:“那月娘子的愿望呢?月娘子的愿望谁来实现?”

    月娘正欲说话,一截有力的手臂勾起她的腰肢,惹得她身子一痒,瑟缩了一下,旋即便感觉到耳边一热,呼吸喷吐。

    “我替月娘实现。”

    ==

    西京没有宵禁,一到夜里,整条街上都亮起一行一行的灯火。据说曾有天上掌灯的神明,偶然造访这座城池时,被这喧闹景象挽留,自此西京的灯烛夜夜不熄。

    月娘的手被一只大掌紧紧牵着,分明是相似的温度,可却有热意在掌心不断传递,引得她面颊微微发热。

    沈有南家中从商,底蕴颇厚,为将月娘牵出来一游,直接大掌一挥买下了她做成的与没做成的所有花灯,还支开了书卉让她去帮着运送。

    于是漫天灯火中,月娘身旁只有一个沈有南。

    沈有南一边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边还在偷偷觑着月娘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他感兴趣的事,他突然松手,大掌捏着月娘的通红的双颊,调笑道:“月娘也不是第一次与我同行,怎的还害羞起来了。”

    月娘拍开他的手,脆声反驳道:“是因着穿太多了,脸才这般红的,也不知道是怪谁。”

    沈有南定睛一看,月娘身上穿的春梅红双窠云雁夹袄,耳上的东珠耳珰,以及臂上那对莲枝花卉包金镯,全是他过去以各种由头送与她的。本来月娘家破败后,很有一段时日不曾搭理他,更不收他的礼,如今瞧她全穿在身上了,怎能不叫他高兴呢?

    沈有南亲了亲她的额头,扶着月娘双肩,软和着声音讨好道:“是是是,我不该送这样厚实的衣裳,以后月娘陪我亲自挑,可好?”

    月娘故作愠怒,甩开沈有南的手,却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一应,他俩的关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了。沈有南心中高兴,不知不觉走到一家卖吃食的铺子跟前,对月娘道:“我走开一会儿,你稍稍等我一下。”

    月娘自然是顺从地点点头。

    ==

    吃食铺子开的地界绝佳,长长的街巷尽头,正对着一扇厚重如山的宫门。宫墙之上,本应只飘过些许萧索的风,但此时风口处,正居高临下地站着两个人。

    “陛下先前还担忧上元有人闹事,您瞧,这不是一派和谐,皆在庆祝佳节呢。”

    细声说话的公公摸了摸案几上温凉的茶盏,唤人替了下去,拿起铜壶又灌上了热热的一杯,跟着又去瞧了旁边炉子的火候,喊人加了几块炭火进去,端的是事无巨细,体贴不已。

    少年天子立在迎风处,冬日微冷的风吹不动沉重的鹤氅,但终究难抵孤家寡人的寒意直入心底。

    他的父亲三十多便故去了,死时拖上了他年岁正好的母亲,他年少登基,接下了被先帝糟蹋得一塌糊涂的王朝,好容易才有了些起色。

    公公看着天子寂寥的背影,心中也是一阵叹息,他何尝没有劝过他可以纳些妃子入宫,可皇帝却说他在等一个姑娘,若问她是谁,却半句话也答不出来。

    公公陪他在深宫中这么多年,竟不知皇帝什么时候将个姑娘装进了心里。

    公公正叹息着,却听皇帝突地开口。

    “延德,那里为何有个女子独自站着?”

    公公延德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果然有个衣装娇嫩的小娘子,低着头孤单地站在原地。

    上元节,怎么会有人放任一个小娘子孤身在此呢?无非是身边陪着的人有事离开,叫她在原地等待而已。

    延德想告诉皇帝,估计一会儿就有人来找小娘子了,可他看到皇帝隐隐向往的目光,还是悄悄咽下了嘴里的话。

    “孤,想去看看。”

    延德蓦地抬起头,来回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悠长的目光放在了这个孤单的小娘子的身上。

    虽然他清楚,皇帝这一夜早就换好了不显身份的常服,看小娘子,不过是个拙劣但有效的借口。

    延德反应过来,立马安排人下去布置。

    ==

    月娘这一等,就等了足足有两刻钟。

    当熟悉的身影将散发着香气的吃食捧到她跟前时,她的气瞬间烟消云散,只将一抹盈盈的笑意留给这个男子。

    沈有南知道自己来迟,摸了摸月娘的发顶,顺手从她颈后划过,捻起她的耳珰,温声道:“上元节人太多,等了很久才买到,叫你久等了。”

    其实以他身份,完全不用做这些亲力亲为的事,更不用提排队了。

    月娘似乎感动至极,灵动的眼眸中蓄上了一汪泪水,她抱着吃食,小声道:“你不必为了我……这般……”

    沈有南最看不得她这般模样,把她眼角的泪水擦去,然后拥过她的身子,承诺道:“你不喜欢的,我都会改,从前种种,是年少不懂事,月娘把它忘了,只记得现在的我就好。”

    月娘搭在沈有南肩头,背对他时,面上的感动便收了回去,长睫一颤,掩下了眸中复杂的神色。

    沈有南没听到月娘回答,生怕月娘还惦记着旧事,把她的脸转向自己眼前,终于逼得月娘轻轻地一点头,他的笑意才回到脸上。

    “我很喜欢月娘。”

    说完,沈有南不等月娘作出反应,便双手捧过月娘的脸,轻柔地吻了上去。

    月娘瞪大眼,下意识脚步后移动,手中的吃食不经意间掉落在地,两人中间没了阻隔,沈有南顺势将远离的月娘揽入怀中,吻得愈重。

    不知谁家放起了烟火,火树银花,在这一对男女的头顶绽放,灯盏摇晃,随着爆竹声明灭闪烁,映出一环暧昧的光晕。远处孩童被这场烟火吸引,发出了庆祝的叫喊声,那喧闹的声音融入熙攘的人群,散落在无数的笑语声中,好似太平盛世。

    灯火稀疏处,延德担忧地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少年天子。

    “看样子这小娘子原先是在等这位郎君,公子,咱们既然已经出来了,不妨再逛一逛?”

    烛少虞定定地看着亲吻的少年男女,沉默半晌,才嗯了一声,表示可以离开此处了。

    月娘难以呼吸,使了好大的劲才将沈有南推开,一张小脸哀怨地看着地上的吃食。

    沈有南看她看得欢喜,忍不住又用手揉了揉她憋得通红得脸,安慰道:“无妨,我再去买就是。”

    可没等他走到吃食铺子的门前,便有一个小厮样的人物慌慌张张地找来,见着他便直接跪下哭道:“公子,您快回去看看吧,家中走水了,烧了大半屋子,老爷至今还困着呢!”

    沈有南大惊,也顾不得什么情爱了,找了自家马车,带上月娘,便往沈府赶去,只余下滚滚的尘埃留在原地。

    沈家的仆从见了他便如同见了救世主,一个劲的求他救命向他赔罪,可就是没一个冲进火场救人的。

    沈有南看着冲天的火光,眉心直跳,朝着几个仆人质问道:“为何没人去救?若有能将老爷救出来的,赏银万两!”

    没想到仆人面面相觑一会儿,说有人将院里的侍卫都药倒了,这才落得现在这番境地。

    沈有南想呵斥这几个婆子进去救人,可又想起自己曾答应身后的月娘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一时进退两难。

    思绪翻滚间,他略一咬牙,回头看了一眼月娘,便朝着火势最猛的地方跑去,那里便是他父亲的居室。

    他自诩身体强壮,进去把人背出来是没什么问题的,可进去后不久,被那烟雾一熏,竟是咳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甚至眼前渐渐发晕,浑身的力气都在流逝。

    失神间,他眼前闪过一片红唇,他吃力地看向外头,月娘正直直的看着他。可怎么会是这样的神色呢,他怎么会在月娘的脸上,看到恨意呢?

    她父亲入狱,纵然有自家的推波助澜,可这也不是他沈有南拿的主意,如何能怪上他呢?

    他只觉自己双膝一软,失去意识前,只看到一道着了火的横梁,从他头顶坠落。

    救援的队伍姗姗来迟,沈家已成了人间炼狱。

    月娘不知何时已退到了沈家的门口,手中拎着一盏烧了一半的花灯,神色冷漠地遥望着渐熄的火焰,待沈家哭嚎声起,她果断丢掉了手中的花灯,随着推着车等待的书卉一同离开了。

    仿佛,她来西京,只是为了做这一笔花灯生意。

    烛少虞是月娘扔花灯时到的,西京失火,他不能不来看看。

    他没想到会碰到这个小娘子,更没想到这个小娘子仍旧孤身一人。

    小娘子没有看到他,但他看到了小娘子冷漠非常的目光,他捡起了小娘子丢下的花灯,微微出神。

    透过那道目光,他仿佛看见了另一个像她一般大的姑娘,拎着大红色的绢花,身穿金光华贵的凤冠霞帔,却自顾自地掀起盖头,目光憎恶地质问着他什么。

    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我所谋,从来不是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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