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林风向酒舍走去，越走越近，脚步却越发沉重。这酒舍隔一条街便是曾经辉煌一时的陆家宅院。叶林风刚进门，见到一位身背长刀之人立在进门处，好似一直在等他，那人道了声：“叶先生请随我来。”叶林风打量了一眼，便轻提衣角上了楼。三楼雅座，一位头戴梁冠，身穿赤色罗织官服之人，背身眺望西方。背剑之人拱手：“叶先生已到。”那人转身挥手，“退下吧。”叶林风这才看到眼前人，曾经瘦骨嶙峋的文弱书生，如今成了雍容华贵的当朝兵部尚书，叶林风心中叹道果然是处尊居显、富贵骄人啊，他也不着急，等着这位曾经的袍泽彭开口。

    “没想到一眨眼你我已数十年未见？”

    “不知彭大人为何要派人对我这一介布衣如此关照，一路跟着我北上，是何用意？”

    “你真的已经忘了吗？五年的征战，你对我可有数次救命之恩，在与齐国的最后一战，你我落入敌人陷阱，被包围，你本可甩下我，杀出重围，可偏偏护着我苦苦支撑了四个时辰，穿胸一剑，后背，弯臂两道疤痕，想来现在还在吧。如若当时援军未到，依你的脾性，也会留下来陪我一起被敌人捅成窟窿吧。”彭远说着陈年往事，眼中却不见旧情，叶林风看着他，这八年的朝堂纷争，尔虞我诈，早已看不出眼前人的真性情。

    “过去种种，已然是过去，彭大人不必再挂怀……你找我来，不会就是为了叙旧吧？”

    “已成过去，你看对面的陆府，曾经的三代五将，一门忠孝，如今却成了赵崇寻欢作乐的私宅，而你却成了背叛先烈的卖国之贼，你真愿背这骂名遗臭万年！”

    如果不是知道彭远近些年的所作所为，叶林风还真有可能信了他，叶林风坐下，喝了口酒，入口才察觉出这似曾相识的味道。

    彭远道：“这酒可让你想起什么故人？”他又将叶林风的酒杯斟满，“这梅花酒，并不好酿，工序稍差就会味苦。你年少时，最爱两件事，一是学武，二是饮酒。当年你去了趟白云山，念念不忘那的梅花酒，清婉郡主不惜万里跑去讨教这梅花酒的酿造工艺，又特地在城南建了万梅园。十一年前出征前，她在城楼一曲《壮士行》送你出征，鼓声震天，红轴曼舞，一时传为佳话。又因为你的通奸叛国，她成为全天下的笑话。可你知道全城都在骂你之时，她在做什么吗？”彭远带有羡慕之意道：“她为你建了衣冠冢，为了盖了这可宴请天下武林人士的纪云楼。多次拒绝皇上赐婚，等了你五年……你难道不愿以陆凌云的身份站在她面前吗？”

    果然是多年的兄弟，彭远知他软肋，深情难却，清婉是陆凌云心中最大的不舍与内疚，如若他不是时日无多，就算废了一条腿，他也会爬到清婉身边，她虽是女儿身，却外柔内韧，知他懂他，而如今她已嫁做人妇，而自己时日无多，何必徒增伤情。他举起梅花酒一饮而尽……

    “你身上的寒毒无解，据说南疆有巫术，用浴火蛇吸毒净血，万毒都可解。虽然南疆被灭，但他们族的大巫至今下落不明，如今朝中有北疆族的身影，只要能找到大巫，此毒便可解。”

    叶林风笑了笑，心道，“一位在朝堂翻云覆羽之人，如今却主动提出为自己解毒，洗涮罪过，自己这废人莫非对他还有什么用处。”叶林风不急不慢喝着酒等他开口。

    彭远道: “当年之事，你我都知是当今圣上的疑心，为了保全剩下的袍泽兄弟，没有更好的对策。现如今，想要推翻当年之事，只有新皇上位。当今三皇子傅恒，他和赫连羽关系匪浅，知晓当年的事是赵崇的有意陷害，只有他上位，借此判处了赵崇，当年之事就能大白于天下。”

    叶林风依旧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你隐居多年，不甚了解朝中之事，这三位皇子，唯有傅恒是最佳人选，多次得到帝师沈良格推荐。太子得母族庇佑，而三皇子母族并无势力，羽翼不丰。先要做些事，户部多次为难，拨不出银两，”彭远打量了下叶林风道，“我知陆家虽已衰败，但陆福寿却得陆老太教导，很擅长营生，这帝都的钱庄、粮油米铺大半都在他手上，能得到他的帮扶，三皇子早日登位，当年旧案即可翻盘，陆家便可再现往日荣耀。”

    叶林风像是重新认识了一下眼前人，心中感叹，是自己识人不明，还是人心易变，没想到昔日可互相舍命的兄弟，如今却算计到他头上，原来一番循循善诱，不过是看中陆家的那份家业。叶林风摇头苦笑：“福寿的这份家底，是他自己的，与陆家并无关系。十一年前出征，陆家的家业已经充公，当年这仗打了四五年，国库都已经空虚，我被迫成了卖国贼时，想来陆家又被查抄了一遍，陆福寿是他自己善于营生。我即没有资格，也没有脸面要求陆老板破这财，那三皇子要是手头紧大可以找大福钱庄去借。”

    彭远又再次打量了他道：“陆家家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平天下乱，匡扶社稷，不计利害，不顾死生……你难道都忘了吗？”

    “陆凌风十一年前已死，而我只不过是半身已入棺材的无名小卒，若没有什么事，小人就告退了。”叶林风转身下了楼。

    那身背长刀之人从帘下走出：“大人好言相劝他不听，那就别跟他客气，属下可以试试他骨头到底有多硬。”

    彭远摆手道：“他对我即有知遇之恩，又有救命之情，不到万不得已，此人动不得。一刀，帮我盯着吧……没想到连羽与陆凌云还真成了夫妻，有意思……”

    叶林风走出楼一口血溅了一地，他扶着门口石柱望了一眼那招牌，纪云楼，这三字迹他认得，想当年自己只贪恋习武，对琴棋书画并无兴趣，可偏偏清婉喜欢文人笔墨，为了讨他欢欣，他四处搜集名人墨迹，送她做生日礼物，她独爱隽秀雅致的字迹。四年来常有书信来往，征战艰辛，每次收到她的信，如同久旱逢甘露的欣喜。他们相约每晚戌时都要抬头望一望月亮，月亮常在，心就同在，而如今他再没资格与她有任何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