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中的月亮4

    房间里没有表,我也没有手机。我记得阿才说他六点回来,不知道还有多久。

    其实我不太希望他回来,但这不是我说了算的。

    迦南很热,我穿着的是我来的时候的衣服,面料还好,但不算透气。也不能脱,因为没得换。奇怪的是尽管热成这个鬼样子,我还是下意识想找个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一直都没休息好,几次强制开机的我终于顶不住昏昏欲睡,朦胧间好像有个人在动我衣服背后的拉链。我恍若惊弓之鸟一般从睡梦中彻底清醒,整个人弹到了床的另一边。

    是阿才,他的手还伸在半空中。

    “除了头,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还是很轻柔的嗓音,我差点就要觉得还在梦里。但事实上我的背和大腿火辣辣得痛,不可能是在梦中。

    想想也是,绑我的人肯定被交代了不要动我,但我不被扔来扔去就算好的了,哪里还管我有没有什么磕碰挫伤?

    我下意识地摸摸腿,但摇摇头。

    他出了门,上了锁,没到十分钟,他又回来了,还拖拽着一个女人,一个极其漂亮的女人。

    那女人瑟瑟发抖,嘴里不断地说着“才哥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

    我遍体生寒。

    然后就听到阿才说:“安娜,你去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伤。”他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盒小药膏扔在安娜手里。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叫安娜的女人在给我上药,她环绕四周,看起来是第一次到这里。

    “你犯了什么错?”我说出了这三天以来的第一句话,嗓音很沙哑。毕竟我三天只吃了一顿饭,一口水都没喝过。

    安娜抬起头看了看我,摇摇头。

    我明白了。

    她没犯错,但是在被武力胁迫下的第一反应,是道歉,是讨饶。即使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她不知道自己只是被叫过来给一个女人上药,她还以为她要挨打了。

    她的动作很轻柔,但我的眼泪又在往出淌。

    “还疼吗,是我手重了吗?”梁安娜问。

    我能感觉得到,她是真的以为我是疼哭的,而不是因为心疼她。也许她也已经麻木了。

    我摇摇头,说:“不,你动作很轻,我不痛。”

    这里有风扇,有蚊帐,我感觉得到她对这些的渴望,也许能在这儿多待一刻对她也是好的。

    “我的头上还有个伤口,你能帮我消一次毒吗?”

    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从我手指的方向那里拿出了双氧水和棉签。我看着那个双氧水的瓶子就浑身战栗,那种感觉真的很痛,但我还是忍住了没有表现出来。

    这次我是真疼哭了。

    我努力分散注意力,告诉她我叫顾婷,之前从事金融相关的工作。她也对我说她姓梁,之前是一个模特。她需要钱,挣够五百万的业绩就回家。

    她竟然想着还能回家。我明白了,她不是麻木了,她是根本不清楚自己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我又想哭了,极度渴求水分的身体变得更缺水。

    我想说什么,但阿才推门进来了,我和梁安娜都僵硬了一瞬。

    梁安娜给我消完毒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快步跑了出去,跑出去之前她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她很渴”。

    他出去给我倒了一杯水回来,这个房间又只剩下我和他。

    是凉水,平常我是不会喝的,但今天我太渴了。

    “我不知道他们会把你带来。”我听到阿才对我讲,“如果早知道会这样的话我不会打听你的事,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我听得出他很失落,很难过,艰涩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膜里,语气像极了五年前他说他要远行去打工赚钱时的分别之语,有不舍,也有苦涩。

    我不能一辈子不说话,我想了想问道:“你这五年一直在这儿吗?”

    他回答:“差不多吧。”

    我看着他的脸,第一次直白地打量着他。五年的时间让他的脸部轮廓更加鲜明,肤色深了很多,头发有点发黄,打人的时候眼睛挺亮,但现在很黯淡。

    指节凸出了很多,好像手上还有茧子。小腿腕有一根红绳,不知道是不是五年前我给他系在手腕上那根。

    我的眼泪一直在掉,他走到我旁边,这次我没再躲,但是当他抱住我的时候我还是想推开他。

    推不动,根本推不动,眼前的人跟一块石头一样,而我又三天没怎么进食。

    我抓着他的衣服,还是做不到去抱他。我假装看不到他的愧疚,他的心疼,他的后悔,他的痛苦。

    曾经那个阳光开朗的大学生青梅竹马的阿才,和殴打小潘、拖拽安娜的才哥,两种影像不断在我脑海中出现,却始终无法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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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哥的话提醒我了,也许阿婷身上不止有这一处伤。

    我回去的时候阿婷已经睡着了。我先摸了摸额头,她没醒,看来睡得很熟。手上的温度不烫,应该没有发炎发烧。

    然后我去解她的衣服,想看一下身上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却见她恍若受惊的兔子一般迅速醒来躲到了床的另一边。

    我该笑的,如果是其他的女人我会笑的。笑其天真笑其傻,笑其徒劳无功的挣扎。床就这么大,这个房间就这么大,能躲到哪儿?

    但换成阿婷,我笑不出来。甚至有点想哭。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想了想,我对梁安娜还算有所关照,前几天有别的荷官往她鞋里放钉子,我刚处理了这件事。那个荷官业绩低没人关照拿的钱少,却只敢找同是荷官的梁安娜的麻烦。看吧,愤怒时弱者根本不敢抽刀向强者。

    不如叫梁安娜过来,她这个点钟没有排班。

    拽个女人来我屋里没人会说什么,毕竟我在这个园区里还算说得上话,多得是女人想和我搭上一点关系寻求我的庇护,但我又不蠢,我庇护她们谁庇护我?玩玩可以,但没有自知之明的女人我会让她过得更惨。

    梁安娜是我从阿婷在的写字楼里面骗过来的,很显然她还相信自己赚够了五百万的业绩就能走。天真、烂漫,就和一直期待消失已久的男朋友有一天会回来的阿婷一样傻。

    我想起来阿婷的履历上特别标注的一条:多年单身。

    她无父无母,我也不知道这五年她有没有什么可靠的朋友。这种时候我真心希望她有个有钱有势的男朋友发现她不见了给她赎回去,但我也知道就算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也没人会放阿婷走。

    她一直在哭,坐在床上,眼泪掉在深蓝色的床单上。我突然想起这个床单起码两个月没换了,和枕巾什么的一起今天晚上送去园区洗衣房吧。

    她的脸色很苍白,我知道她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但唇色还是自然色,比艳丽的口红更动人。

    我走过去,她没躲,但我抱住她的时候她在抖,一直哭。

    她当然抗拒,我不再是她的阿才了,反而是一个可怕的、没有底线的诈骗犯。但她不能抗拒,在这个园区里除了我没有人真正对她好,她只能依靠我,不愿意也得愿意。

    如果她不依靠我,那情况就会变得更糟。我希望她什么也不要想地去接受一份新的“工作”,我希望她有着普普通通的业绩,最好化化妆变成稍次一点的外表,脑子里冒出来的都是中规中矩的想法,我看着她去上班,一下班就回到这个屋子里来。

    但我清楚我是在做梦。

    她是顾婷,从不利欲熏心,在大城市一步一个脚印打拼的顾婷。

    是业绩年年优秀、客户零差评、领导和同组同事都满意的顾婷。

    是聪敏镇定、在被绑架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努力观察环境从不放下警惕的顾婷。

    是心疼一个素不相识的荷官宁可自己忍着痛也想让别人多吹一会儿风扇的顾婷。

    她不是诈骗园区的一条狗,更不是我的谁。

    起码现在不是,我绝望地想。

    她好像没变。

    起码现在看起来是这样,我绝望地想。

    我又害怕她不变,又害怕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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