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据儿兵败的消息传到椒房殿时,已是次日正午,彼时我正带着詹事署吏在殿中清理中宫财物,听到了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我比想象中的要镇定许多,这场惨绝人寰的同室操戈终于结束了,我的据儿也终于要解脱了。

    “大母,妾想回太子宫!”王翁须抱着孩子说道,在椒房殿住了九天,她成长了很多,虽然还是会害怕,但比之前坚强多了。

    “好!”我握紧了手里的手杖:“叫上阿宣和睿儿,我们一起。”

    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能做的我们都做了,既然结局无法更改,那便坦然接受,勇敢地大步向前。

    因有卫卒戍位,从未央宫到太子宫这一段路并未遭受战火的累及,朱轮华毂一路往太子宫疾驰而去,除了车马奔驰的声音,四周平静的与寻常无异,仿佛没有什么战争和杀戮,也没有流血和牺牲,有的只是风和日丽里的安之若素和岁月静好……

    与外面的沉寂不同,此时的太子宫里却是风声鹤唳,门口的守卫一个个精神抖擞地盯着周遭的一切,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手上的弓弩立刻就对准过来,随时准备厮杀,这般草木皆兵,俨然是已经把此处当成了战场。

    軿车停在了太子宫门口,还未下车,便听得陈兴呵斥:“大胆,中宫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放下兵器。”

    我乘的并不是皇后法驾,只是普通的油画軿车,他们自然认不出来,下了车后,示意陈兴不必如此,说道:“诸位如此尽心地保护太子,吾甚感激,有劳诸君了。”

    为首的护卫即刻迎了上来,行了礼道:“大将军命我等在此处护卫太子,我等不敢有丝毫懈怠,必定谨遵大将军命,誓死护卫太子!”

    我上前扶起他道:“把太子交给诸君护卫,吾甚放心,起来吧!”

    护卫起身退开,侧身道:“中宫,请——”

    我点点头,扶着王翁须入了太子宫,远远的便见据儿率众迎了出来,从椒房殿掘蛊至今,我们已经九天没见了,此番相见,恍如隔世!

    据儿看着我,布满血丝的双眼将他的疲惫和忧伤凸现的淋漓尽致,明明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怔望了我片刻,他慢慢低下头去,像极了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噗通”一下,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我一挥手,众人便识趣退下,空旷的院落中很快就只剩下我们母子,我仰头看了一下天,无奈轻叹,上前轻轻将据儿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此时此刻,他不是什么太子,我也不是什么皇后,我只是他的母亲,他也只是我的儿子。

    “阿母,对不起,儿子无能……”他在我怀里低泣。

    我轻轻扶着他的后脑勺,说道:“你的父亲要是知道你这几日的表现,他也不会说你无能的,你的舅舅和表哥如果泉下有知的话,也会为你自豪,我的儿啊,这一战,你虽败犹荣,你是阿母的骄傲。”

    “可是儿子害了母亲,害了所有人……”

    “这不是你的错,害人的不是你,是江充,是苏文,是刘屈氂和李广利,是所有试图颠覆大汉国本的人!!”我拍了拍他的双肩,笑道:“你是阿母身上掉下来的肉,只要是为了你,阿母做什么都心甘情愿,阿母不后悔,所以你也不要后悔,事已至此,你应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据儿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看着我,说道:“阿母,儿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父亲宽恕,可儿臣宁愿亲赴建章,被父亲的禁卫乱箭穿心而死,也绝不向刘屈氂妥协半分。”

    建章宫和未央宫之间相距不过一条飞阁辇道,可是这么短的距离于他们父子二人之间,就好像是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据儿没有阻拦使者往来的通道,但等来的却是刘彻接二连三派过来平叛的军队,刘彻不相信我,不相信据儿,我们派过去的家吏还没靠近建章宫,就被埋伏在周围的禁卫射杀,明明是至亲父子,却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真是可悲,可叹啊!

    “好!”我轻笑,扶起他道:“可是死是容易的,活才需要勇气,你是大汉的太子,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死,不能让那些人的血白流啊!”

    “可是除此之外,儿子别无它法……”

    “走—!”我毅然道,看着据儿茫然的神色,我拉着他的手:“只要你活着,事情就一定还有转机,你的父亲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圣主明君,他是病糊涂了才会被奸人蒙蔽,但只要他清醒过来,就一定能看清这是一场千古奇冤,国朝太子被奸人迫害至此,他一定会替你主持公道,届时你再回来,一切就能说的清了。”

    我不确定刘彻是否真的能清醒,但我绝不能让我的据儿去送死,让据儿出去避一避,是我眼下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如果刘彻能清醒,那等刘彻清醒了据儿再回来也不迟,如果刘彻一直昏聩下去,那据儿这个太子不当也罢!天大地大,总有据儿的容身之处,只要他能平平安安的活着,那是不是太子又有何妨!

    据儿轻颤,犹豫道:“可……”

    “姑母说得对!”九儿打断了他,走近了道:“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是我们大家的,你如果死了,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听姑母的,出去避一避,等风头过来你再回来!”说完,也不由得据儿拒绝,拉着他便进了屋。

    屋里等着的都是据儿这一大家子,还有部分卫氏亲眷,就连元姬都挺着大肚子过来了,人虽不多,但个个都是信得过且能帮得上忙的,听说让据儿出去避避风头,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开始出谋划策。

    “长安城现在已经被刘屈氂的人接手,只怕要不了多久,刘屈氂就会带兵把这里包围了,要走就要趁早,城南的覆盎门现在是司直田仁率兵把守,他本是阿翁的旧部,我去求他,想必他会卖我一个面子,放太子出城!”卫不疑道。

    与作壁上观的任安不同,田仁除了是卫青的旧部以外,还是田姬的兄弟,我们卫家待他们兄妹俩都不薄,且他们兄妹都是深明大义的人,想来也会通融,对于卫不疑这个提议,我点头表示认可。

    太子家臣张贺道:“臣这就去准备车马和护卫!”

    “不可张扬,备小车即可,人也不要太多!”九儿叮嘱张贺,又对据儿道:“皇曾孙太小,不宜舟车劳顿,你们最好还是分开走,而且这样目标也小一些,更容易脱身!”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默了,虽然心有不忍,可不得不承认九儿说的是对的。

    须臾之后,进儿点头道:“阿翁可以带着大母和阿母还有两个弟弟先走,我留下来照顾她们母子!”

    一直强撑着没有哭的王翁须在听到这句话后,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许是母子连心,小小的孩子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竟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据儿走向了这个娇弱的孩子,伸手碰了碰他稚嫩的脸,感觉到有人靠近,孩子就止了哭声,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据儿,见据儿笑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看着这个出生不足百日的孩子,悄悄落泪。

    “中宫,太子,车马和护卫已经准备好了”,张贺提醒道。

    我抹了泪,看着孩子道:“这孩子的眉骨丰满,是个有福的面相,虽然生不逢时,但只要熬过了这一阵,将来一定会平安顺遂的。”

    据儿收回手,又从怀里掏出一枚宝镜出来,亲手系在了孩子的手臂上,这枚如八铢钱大小的宝镜产自身毒国,正是张骞归汉那年我送给他的。

    “有这枚宝镜庇护,他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我不忍再看,又拉了据儿一下,说道:“走吧,时候不早了,别再耽搁了!”

    九儿亦道:“快走吧,让不疑和叔升护送你们出城,剩下的人留下来保护皇孙。”

    据儿看了众人一眼,又握着九儿和卫航的手道:“九姐,阿航,我的儿孙就托付给你们了!”

    “太子……”沉默了许久的史良娣在此时开了口,含泪恳求道:“让妾留下来照顾孩子们吧?”

    “阿翁……”大腹便便的元姬也跟着哭了起来。

    对于自己唯一的女儿,据儿自然是万分疼惜的,上前抱了她一下,说道:“阿翁走了以后,你就跟卫霆回家去,你已经嫁出去了,又怀着孕,你大父再如何生气,也不会牵连你们。”

    元姬连连点头,又道:“阿翁,我在家等你,你要快些回来。”

    “好”,据儿应承下来,笑了笑,又看向身旁的史良娣:“你当真要留下?”

    “妾一个妇道人家,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忙,反而会拖累太子,倒是病已,他还小,需要人照顾,妾留下来,也可给进儿和翁须搭把手。”

    据儿红了眼眶,握住她的手道:“好。你自己小心些,等我回来。”

    “妾愿随太子同去”,殿外传来一个女声,一名手持弓弩,腰系佩剑的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分别向我和史良娣作揖:“中宫,良娣,让妾去照顾太子吧,只要有妾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太子分毫。”

    来者正是太子的孺子李萍,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将将门虎女的气势完全展现出来,她身上流的是程李两家人的血,又有兄长李禹亲身教导,武艺骑射样样不差,除此之外,她还是阿宣的母亲,现在这种情况,确实比史良娣更适合留在据儿身边。

    史良娣点点头,又低下头去掩面哭了起来。

    “太子,情况紧急,不能再耽搁啊”,卫登催促道。

    据儿不舍的松开史良娣,对我道:“阿母,我们走吧!”又去牵他的两个小儿子,见我一动不动,他有些不解:“阿母?”

    “儿啊,我们两个都走了,谁去跟你阿翁交代啊?”我笑了笑。

    “阿母!”据儿立刻就明白我的意思,扑过来拉着我的手道:“错是儿子犯下的,要交代也是儿子去跟阿翁交代,阿母不走,儿子也不走!”

    “别说胡话了,我老了,走不动了,留下来替你去跟你阿翁解释,你快走吧!”我推开他,又唤人道:“不疑,登儿,赶紧带太子走!”

    “阿母……”据儿被卫不疑和卫登强拉往外走,才走到门口便奋力挣脱了他们,朝我跪下来叩了一个头:“儿子不孝,让阿母受累了……”

    我忍住了想要过去抱他的冲动,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任泪水漫出眼眶,凄然道:“走——”

    “阿母,无论如何也要等儿子回来……”据儿喊道。

    心中一紧,转身追他到门口,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泪如泉涌,据儿,我的儿啊,我是多么想再叫你一声,多么舍不得你走啊,你是阿母盼了十年,怀胎十月才生下来的儿子,是阿母唯一的儿子,你的三个姐姐都不在了,弟弟妹妹也走了,阿母就只剩下你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平平安安的,以后阿母不能陪着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你回来了,记得到阿母的坟前告诉阿母一声……

    “姑母,别难过了”,九儿过来扶我,安慰道:“等过了这个风头,太子还会再回来的!”

    我点点头,止了泪,又回头打量了剩下的人一眼,对卫航道:“太子走了,那些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皇孙和皇曾孙也不能留在太子宫了,等我走了以后,你们想办法保护他们离开,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

    卫航作揖道:“姑母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辜负姑母和太子所托!”

    我点点头,又对卫霆和元姬道:“你们两个就听太子的话,回家待着,元姬的月份大了,不能再到处跑了。”

    “大母,那你呢?”元姬过来拉我的手。

    “大母自然是要回未央宫的!”我笑着捏了一下她圆圆的小脸,又去看熟睡中的孩子,说道:“你们看看,不管外头的情况多么糟糕,他都能坐怀不乱,我们呐,都应该学学他,你们务必要保护好他,只要有他在,太子的根就在。”

    史良娣从王翁须手里接过孩子,在他额上亲了一口,说道:“母后放心,就是拼了我这条命去,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

    她决然的态势影响着这殿里的每一个人,大家都沉默了,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在踏进太子宫的那一刻,大家就已经做好了奋不顾身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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