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救他们,可结果却事与愿违。敬声因为伤势过重,连太医也回天乏术,次日便不治身亡了,失去了独子的公孙贺万念俱灰,也在狱中自缢。而在江充的追查穷治之下,巫蛊也越闹越大,官民相告,互相攀扯,长安城上万人被牵连进巫蛊中,而这其中又包括我的诸邑和刚从朔方回来不到半年的卫伉,还涉及了后宫中几个不受宠的嫔御。

    “江充在三姐的乳母家中发现了巫祠,刑讯逼供后,乳母招认建祠是受三姐指使,说三姐记恨阿翁打她那一巴掌,所以要建祠诅咒阿翁死,江充审讯三姐的侍女,也得到了同样的供状!”据儿说道。

    “那乳母建祠是为了祭奠她死去的儿子的,这样也能攀诬到昭华头上来,这个江充真的是胆大包天,可恶至极!”我怒道。

    诸邑亲眼看着自己的大姐二姐为那些术士所害,看着刘彻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她和我一样根本就不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她杀了公孙卿也正是因为她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怎么可能再去搞这些鬼把戏诅咒自己的父亲?

    刘彻求仙求的轰轰烈烈,百姓们自然也学得热火朝天,加之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民不聊生,大家建祠祭祀祈福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诸邑乳母的儿子,前些年跟着李广利战死在吾水,连尸身都没带回来,她建个巫祠祭奠一下儿子没什么不行的,诸邑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为了让她心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阻拦,只是没想到她的好心居然被江充利用。

    “晌午我去找了阿翁,阿翁还是不肯见我!”据儿说道。

    “你阿翁不让你插手这件事,肯定不会见你的,不过他答应过我了会酌情处置的,你不用担心,反倒是这个江充不除不行!”我略做犹疑,又问道:“上次让你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我的人刚摸进廷尉大牢,朱安世就在狱中自杀了”,据儿的情绪异常低落,又道:“我已经派人暗中盯着江充了,看能不能从他身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朱安世一死,那线索就全断了,盯着江充现在是查出幕后黑手的唯一办法了,我只觉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道:“他们早有预谋,肯定不会那么容易让你抓到把柄的,让你的人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还有你自己也要当心,他们都是孤注一掷的亡命之徒,下手又快又狠,别中了他们的圈套了。”

    “我明白”,据儿点头,静默了片刻,又道:“现在壶遂告了病,丞相一职也不知道阿翁准备让谁来接任!”

    壶遂年迈,身体原本就不大好,能力也说不上有多强,但这几年做太子詹事,也算得上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刘彻刚流露出想让他顶替公孙贺的丞相一职的意思,他就恰逢其会的病了。

    “如今谁还敢做这个丞相啊,唉!”我无奈叹气,想了想,又道:“朝堂上的事,自有你阿翁去安排,你听着就是了,倒是你家里,眼下是多事之秋,没有詹事帮衬,阿妍她忙得过来吗?”

    “没事,还有进儿呢,反正他也没什么事干,就让他先暂代詹事一职吧,帮着阿妍管管家里,也学一学怎么当父亲。”

    提到进儿,我心下不免又高兴起来,说道:“外头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你家里倒是喜事不断,翁须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元姬也有了身孕,你马上就要当祖父了,阿母真的是替你高兴啊。”

    据儿也笑了起来:“儿子也恭喜啊母,马上就要当曾祖母了!”

    我微笑着点头,又去握据儿的手,不管外头怎么闹,只要自己的家不出乱子就不怕。

    征和二年春三月,刘彻效仿惠帝和高后,将丞相长史分成左右两府,以右丞相为尊,空右丞相不任命,以待天下贤士,以中山靖王之子涿郡太守刘屈氂为左丞相,封澎侯。而江充的追查也已经从长安扩大到三辅,乃至各郡县国,一直到四月下旬才终于收起了他的魔爪,结束了追查。

    巫蛊至今已经牵连了六七万人进去了,牵涉的范围之广远远超出大家的预料,我的外孙平阳侯曹宗被人告发阑入宫门,与宫人私通,奚君的丈夫李禹也被人告发与投降匈奴的李陵勾结,二人都被刘彻下狱。我不知道刘彻会怎么处置其他人,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刘彻会怎么处置我的女儿女婿以及侄女婿和外孙,刘彻答应过会酌情处置的,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相信刘彻,希望他不要过于为难几个孩子。

    入了闰月,日头便越发足了,天气也总是变幻莫测,上午太阳还是火辣辣的,像要把人烤吃了似的,下午就开始狂风大作,折木发屋,可雨又一直下不下来,一连好几日,天气总是闷闷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时近傍晚,黑压压的云头低沉下来,俨有摧城之势,不到申时,殿中便开始掌灯了,我拄杖立在廊下,看着这阴云密布的天气,心情也沉闷无比。

    “中宫”,大长秋火急火燎地跑进了院子,泪眼婆娑道:“两位公主和卫大公子以及李家公子都在狱中自尽了……”

    我怔忡半晌,抬眼看了一眼这阴沉晦暗的天空,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又缓缓闭上了眼,静静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风声,又像是雨声……

    他终于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食言了……

    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淋漓的鲜血堵住了我的呼吸,几番挣扎下,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睁眼便觉得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地往前倾去。

    我多么希望我的眼睛这一闭就再也不要睁开了,我愿意用我的命换孩子们活着,就算做不到,让我陪着她们一起去也行,至少这样,在黄泉路上,她们也有个伴儿,不会觉得孤单,也不会再害怕了……

    “阿母……”

    倏地一下惊醒,浮现在眼前的是据儿布满担忧和哀伤的脸,还有史良娣洗尽铅华后的痛苦和无助,饶是胸口疼得连呼吸都喘不过气,可我知道我必须得活着,因为他们更需要我。

    刘彻出现在椒房殿的那日,下着倾盆大雨,我想这一定是老天在为我的孩子们叫屈,连老天都在为孩子们的伤逝而难过,可身为父亲的刘彻,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陛下答应过妾的酌情处置就是给孩子们留一个全尸吗?”我躺在床上,眼睛盯着绣帐,未等他回应,我又轻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妾就谢过陛下了!”

    刘彻坐在榻边,说道:“朕知道你怨我,可人证物证俱在,这一次牵扯的范围又这么大,如果不严惩的话,那朝廷律法就荡然无存,朕不得不这么做!”

    他是主宰天下的帝王,在他心里,皇权始终比亲情更重要,这一点无可辩驳。他不是普通人,也不想当一个普通人,要他拥有和普通人一样的情感,这样的要求太过奢侈。

    他让我做他的皇后,大概也是希望我能站在同样的高度去理解他,支持他,可他既是皇帝也是父亲,宁可轻信一个小人,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女儿,既昏聩又残忍,不管是身为皇后还是母亲,我都不能理解并支持他的所作所为。

    我闭上眼睛,说道:“妾不恨,不怨,妾的孩子和卫氏一族的荣耀皆为陛下所赐,陛下现在要收回去,妾也没什么好怨的,就当是…还债了……”

    身为母亲,我确实恨他!

    可身为皇后,我不能!

    除了还债,我实在找不到其他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不去恨眼前这个杀了我孩子的男人。

    没听到他说话,我又睁开眼睛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宗儿?”

    “你想让朕怎么处置?”他反问道。

    “看在死去的令仪的份上,陛下饶他一命吧,剥夺其爵位,将其发配到朔方戍边,继承他父亲的遗志,为国尽忠!”

    曹宗虽然没有牵扯进巫蛊,但犯下的也是死罪,我不指望他还能顾全我的颜面,但愿他能看在卫长公主和曹襄的面子上饶了曹宗一命,让他远离长安。

    “好!”他想都没想就应下了:“他是令仪唯一的儿子,朕本来也没想杀他,就听你的,让他去朔方历练历练。”

    我轻轻点头,转过头看着他,嘴角微扬,问道:“陛下还记得,妾随陛下入宫至今已经有多少年了吗?”

    刘彻略作思索,叹道:“快五十年了啊!”

    “是啊,到明年的上巳节就五十年了”,我点点头,叹道:“从少年时的相知相许,到如今的白发苍苍,咱们也算是白头到老了。”

    他其实并不喜欢听到“老”这个字眼,而且总是习惯性去回避自己变老的事实,但我总是刻意地在他面前提起,尽管这会让他不高兴,可我就是想让他去面对并且接受这个现实。

    刘彻凝视了我片刻,将手覆在我的手上,微笑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别人做不到的,咱们两个做到了,以后的日子还长,你要赶快好起来。”

    我避开他的目光,又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遇见你,没有进宫,我会怎么样?也许会嫁给公主家的仆役,一辈子为奴为婢,安安稳稳地过一生,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这么久,但也不用接二连三地经历这些丧子之痛了。”

    刘彻的面容有些僵滞,手上的力度也稍稍有些松了。

    “我不后悔遇见你,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的话,我还是愿意再遇见你”,我继续说道:“可只这一生就足够了,不要再有什么来生了,以后的生生世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你!”说完,我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再次把眼睛闭上。

    那时的我们年少无知,在父母的坟冢前相约白头偕老,生生世世,可如今才发现,白头偕老的代价太大,我根本承受不起。五十年的人生已经将彼此的情分消磨殆尽,再多了就只能是互相折磨了,与其这样,永不复见反倒是对彼此的解脱。如果可以重来,我一定不要再许这样的誓愿了,不管我和他谁早走一步,我都不用经历这种痛苦了。

    沉默了许久,刘彻才道:“我知道你不会理解,也不奢望你能理解,孩子的事儿,是我对不住你,你可以怨、可以恨,但就是不可以自暴自弃,你是大汉的皇后,也是太子的母亲,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据儿,你也必须振作。”

    “陛下放心,妾入宫四十九年,当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知道该怎么当这个皇后,经历了那么多,不会那么容易被击垮的!算上那个被陛下亲手堕下的孩子,妾一共有八个孩子,现在就剩据儿一个了,妾会留着这条命,好好护着他的。”

    他让我一下失去了两个孩子,我心里有痛苦,也有委屈,可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主宰着我和据儿的命运,我的发泄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好,朕相信你,过几天朕就去甘泉宫了,未央宫就交给你,你好好的,等朕回来!”刘彻说完,起身往殿外去。

    “唯!”我赶忙起身在榻上给他行了拜礼:“妾待陛下早日还宫!”

    我是实实在在的盼着他能早日回来的,尽管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他了,可是据儿不能不见,如今的形式,他们父子两个不能再像以前那般疏远,不能再让那些小人乘虚而入了。

    走了两步,刘彻又停了下来,却并未转身,仰头道:“子夫啊,据儿不只是你的儿子,他也是朕的儿子,朕说过,这个天下有朕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朕不会食言的!”

    是啊,我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我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可是,这又如何呢?他终究是弃女儿如弃弊履,我和儿子,又能如何呢?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们能忘掉这些不愉快,还是像以前一样夫妻和睦,父慈子孝该有多好,可事实上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譬如很多年前听到他说这些话,我会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是现在,我不会再为他说的话感动,更不会再落泪了。他不是以前的他,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了,那些扎进彼此心里的刀,已经融进了骨血,再也拔不出来了。

    三日后,天子大驾行幸甘泉,带走了钩弋母子,依旧诏令让太子监国,百官之事皆上奏太子平决。未央宫,乃至是整个长安城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据儿,没有把据儿牵连进去,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刘彻对据儿一如既往的信任,更会令他们如坐针毡,狗急跳墙,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有一场更大的风波。

    我在平静中送走了曹宗,临行前他还跟我哭诉说他是冤枉的,想见刘彻当面向他澄清,被我拒绝了。这些在蜜罐中长大的孩子,一辈子顺风顺水惯了,从不知危险是何物,单纯地就如同一碗清水,很容易就着了别人的道,眼下并不适合待在长安,能借这次机会让他远离,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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