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

    慕语换上小厮的装扮,随着谎称家中有急事的官员上了马车,,怎料他刚踏上车,一根银簪便闪着寒光逼近了他的脖颈,他不敢动弹地被慕语胁迫着。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已近一个时辰,“再往前五里,让我下车。”慕语撩开帘子看了看景况,此地已近郊外,她倒不必担心被追上。

    官员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慕语上下打量了一眼,这种人也能入朝为官,荒淫无道,又无胆识,荣国落败怕只是早晚的事。

    慕语下车前假装狠厉地瞥了他一眼,那人连看也不敢看,慕语才放下心来。

    她利落地跳下车,那马车便逃也似的赶忙溜走了。只是她一转头,才知道自己大意了。到了这处,就算是有千金万银也无处可用啊。

    眼前一片荒芜,野草丛生,尽是破败房屋,残垣断壁上挂着摇摇欲坠的泛白红灯笼,枯草杂乱混杂着露水没过她的膝盖,浸湿她的裤腿。

    布料毫无缝隙地贴合在她的肌肤上,寒风一过,慕语冷得一颤,忍不住咬紧了牙关,但仍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好不容易走过那座破败城池,入眼又是一片狼藉,成群的妇孺老朽皆衣衫破烂地坐在破旧落败的街道两旁。

    他们枯槁的身形佝偻着,颤巍巍地拿着碗排队等着粥饭。同时,期盼的望着这个衣冠齐楚面容姣好的陌生女子。

    慕语有些自愧,毕竟,她并不是来施舍的,而是,来同他们分这一杯羹的,走了好几个时辰的路,慕语早就体力不支,强撑这才来到了这里。

    她自小生活优渥,不愁吃穿,未曾想这世间,有人食之无味,弃而厌之物,竟是他人求之不得,以挽性命之食。

    她慢慢垂下身,也同他们一般瘫坐在灰砾砂石中,她心中蔓延着绝望,眼中的泪在这一刻终于滴落,见他人苦难也因自身深陷淤泥而不能自拔。

    “姐姐,你是饿了吗?”一道稚嫩童声自她耳边响起,慕语缓缓睁开眼,面前的孩童喜颜可掬,灰扑扑的红脸蛋上,那一双眼眸好似洗涤世间万千的清流一般。

    慕语垂眸望着他手中的馒头,随即轻摇着头。小孩却一把塞进她的手心:“是有人让我拿给你的。”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谁?”慕语握住馒头,侧身望去,目光由下及上,来人一身玄袍,缓步踱至她身前,面色冷淡。慕语将头深低着,眼中只余那白软的馒头和被风撩起一角的玄袍。

    两人互相沉默着不开口。

    就在段意启唇时,慕语突然扑过去抓着他的衣摆号啕着,她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你都不知道……他把我绑住丢进马车……我……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段意望着她凌乱发髻上快要掉落的发簪,伸出手替她拨正,面上是她看不见的柔情。

    他扶起她,望着她泪痕斑斑的脸,却有些想笑,但还是顺着她的意答道:“好,明日我自会让他登门认错,如何处置由你。”

    慕语有些心慌,害怕他真把人叫来,也不管他信没信,说的是真与假,又连忙垂下眸委屈着:“倒也不必如此……只是,此处为何……”慕语心下飞快思索着,找了个由头扯走了这件事。

    只那一刻,段意眼中即刻冷得像浸了寒毒的匕首一般锋利。他抑着气息,沉声说道:“很快,他们便不再受这苦楚了。”

    荣国君王昏庸,罔顾百姓性命,自在乎自身安逸享乐,长此以往,必将有人取而代之。

    慕语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上了回程的马车,她才知道,这些灾民每日的供给皆是来自南安王府。慕语细细端详着对面阖目的人,这个人,究竟要做什么。但是……好像,他并不坏。

    回府后,段意不再派人随时盯着她,还吩咐她不必再做任何事,如今慕语倒是乐得逍遥自在。

    慕语坐在院中石椅上,望着夕阳染就的绯红天色,一行白鹤犹如过往云烟般轻滑过天际,她托着腮,忆起往昔景国今日的景像。今日乃是景国一年一度的花灯节,往年她在府上最喜热闹,常带着一群人提着花灯在河畔聚集,河里放了还不够,她还买来天灯,空中盛满火光,映照着众人。

    彼时,烈烈燃烧的天灯落影其中,河中影影绰绰,星石其坠。

    慕语也不知自己望了有多久,天色渐晚,日暮而至。

    四方高升的院墙,遮住了大半光景,沉寂的空中忽地闪烁几点星光,慕语定睛一看,几只天灯飘然镶在空中,火光坠入她的瞳孔,不停跃动着。

    慕语提起脚步,想要走出院内去仔细瞧瞧,才踏步至院口,就瞧见一道身影临着月光走近,他分明的指节上悬挂着两只天灯。

    月白如霜,拂了他满身,他一言不发牵起她的手,将天灯递给她,又从腰间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焰色映在他俊逸的脸庞上,风起焰涌,张扬着像是要飞扑进他的眉心一般。

    慕语托着天灯,在他点灯时,忍不住问了一句:“荣国,也过花灯节吗?”转念却又想到,就算是花灯节,一般人也不会想到放天灯。

    他摇摇头,把着她的手一齐将这天灯放走,望着那抹明红越升越高,越来越远,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中后。他眼中是无尽的寂寥与凄凉。

    “并不,只是我少时,妄想通过这天灯来寄托自己的希望罢了。”太过渺茫的希望最终只会沉寂在黑暗之中。

    “不过,我倒是早有耳闻,你素来喜欢在花灯节放天灯。”段意说着,提起另一只天灯,将火折子递给了慕语。

    慕语向来觉得王公贵族多是纨绔子弟,不顾世事,可她总觉得,眼前这人,像是藏匿了许多心事,经历了颇多波折。

    两人松开扶着天灯的手,慕语却转身望着他,神情认真道:“其实,人最该指望的是自己,就好似这天灯,若是刮来一阵风,它会以为是风载起了它,可若没有那明火,它便只能永沉地底。”

    慕语停顿了一小会儿,又将开口继续说时,段意却轻笑着用目光引着她望向那快要消逝的天灯:“许个愿吧。”

    “啊?”慕语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被一片黑暗笼罩,段意温热的手心感受着她轻颤的睫羽。

    她只好配合着假模假样地双手合十许着愿,耳畔像是有风一般,惹得她有些心痒,接着,清冽的声音透进她的心底:“我会送你回去。”

    慕语慌乱地转头,眼底却是止不住的喜悦,亮晶晶的眼眸竟比天上明灯还要耀眼。

    段意对上她的双眼,继而又不怀好意地说着:“但不是现在,你方才……许的是什么愿。”

    慕语顿时泄了气,但她不敢再同他对着干,便胡口乱诌着:“我想吃糖蒸酥酪。”

    段意不解:“这也需要许愿?”

    慕语轻皱着眉,委屈说着:“你是不知道,此物只有在爹爹带我入宫时才能吃到,从小到大,我好像也就……”她伸出手指,一个一个往下按着。眼神瞟向四处,思绪神游着。

    段意等得有些久,忍不住闭了眼,才睁眼就瞧见她的手掌比成了四朝他凑近,掌心触碰着他的鼻尖,他的气息不知不觉越发沉重。

    他透过她纤细指尖的缝隙望着面前鲜活生动的少女。

    他心中微漾,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却又在那一刻,她将手收了回去,继续比划着,正经说着:“仅仅四次啊。”

    段意抓了空,停滞在空中的手缓了缓,轻轻垂下,继而神色无常道:“早些睡吧。”言罢便扬着衣袍走出了院子。

    慕语闭着唇,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松了口气。

    冬日里凋零残败的枯叶,打着旋落进死寂的池塘,水面漾起细小波纹,沉寂在池底的鲤鱼见此也分毫不动。

    慕语坐在池边,手里捏着拾来的枯叶,一个劲地往池里扔着。这些日子,她连段意的人影都没见着。

    慕语叹着气,神色恹恹地望着那些随意漂浮在水面上的枯叶,心里有些焦急,不知他那日的承诺是否作数。

    慕语正出神想着,就听见院外有人叫她,随即拍了拍手,匆匆跟了过去。

    “默娘。”踏进房内,慕语望着眼前许久未见的人喃喃出声。

    从她跟在段意身边后,接触的人便寥寥无几。

    “慕姑娘,这是王爷带给您的。”默娘侧眼望了望桌上那盛放着小巧玲珑的精致瓷碗。

    慕语垂眼走近,神色惊疑不定地拾起碗盖,白玉般的瓷碗中静置着色泽如雪的豆腐似的嫩滑的膏体。

    她先是有些惊喜地捂嘴,随后瞪大双眼扭过头来,讶异地说道:“不是,这么快就容不下我了?”

    段意不会偷偷往这里面下了毒吧。

    默娘瞧她这幅模样,嗤笑一声,又将勺子递给了她:“慕姑娘,王爷这几日忙着公务,还不忘找人寻着做这糖蒸酥酪的法子,能在荣国做出此物,实属不易啊。”

    慕语迟疑地舀起,送入口中,绵软香甜丝丝缕缕沁入心中。

    那日虽是骗他,可他却……

    她顿了顿,反应过来的慕语仰着头急切地问:“他回来了?”

    默娘缓缓点头,慕语刚见着回答就急忙冲出屋外,向段意的院子跑去。

    慕语推开门的一瞬,光影倾入,笼罩在段意伏案低首的脸庞上,明暗交界线隐在他挺拔的鼻梁上,眉眼处更为深邃。

    他难得柔和的目光此刻流转在少女的躲闪的面容上。

    慕语咬着唇,此刻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她犹豫地问道:“那日你答应我的话,何时兑现。”

    段意不紧不慢地放下卷折:就这么想走吗?”

    慕语一听这话,赶忙扑在书桌前:“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两人离得极近,近在迟尺的少女眼眸瞪大,微蹙的眉透露着每一分不满。

    段意勾唇一笑,伸手朝向她攀在书案上的双手,她见状急忙缩回了手。谁料段意只是抽走了她刚刚压着的一封书信罢了。

    慕语微窘,双颊两侧不自然地泛起绯红。

    段意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我答应过你,自然会说到做到。”他将书信藏于袖中,而后抬头目色深沉地说了一句,“放心。”

    慕语不好再说什么,只发觉自己在他面前越发扭捏了,思虑了半天,才踌躇说道:“那个……谢谢啊。”

    段意挑了挑眉,明知故问:“什么?”

    她有些气急,不想再开口,只觉得迎着他的目光快要待不下去了:“没什么!”

    她闭着眼慌乱逃出屋子。

    直至又过几天,霞光四溢时,慕语恍然听见屋外似有厮杀之声。

    滔天的火光染至府邸的每一个角落,浓烟四漫,刀光剑影,火星四射。

    一名男子迅速闯入房间,朝她拱手道:“姑娘,请随我来。”

    慕语随他穿过小道,望见周身赤红的火焰吞噬着房梁。

    “这是怎么了。”慕语追上他的步伐问道。她匆忙回眸却恰好瞥见提剑站于火海中的段意。

    他额发散乱,眸光狠厉,眼角的红犹如泣血般,剑身上映着张牙舞爪的火光。

    段意心有灵犀地来,四目相对,他神色晦暗不明,朝她身侧那人喊道:“绘影,护好她。”

    你不是想离开吗?现在,我放你走。

    慕语张了张嘴,话还未喊出,就被拉着进了书房中的地下密道。

    她心中慌乱,忆起他刚才决绝的眼神,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姑娘,若不及时出城,只怕会……”绘影提醒道。

    慕语心知,她留下只会耽误他。

    每走的一步,都犹如踏在刀尖上,但她不得不吞声忍泪。

    “究竟发生什么了。”马车行驶两日,即将到达城门,慕语一连问了两天,绘影却是什么也不肯说。

    行至城门前,官兵把守森严,将二人拦在了城门之外。

    慕语这时才发觉自己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绘影却及时开口:“姑娘身上可有一块青墨玉佩,上刻有誉字。”

    慕语想起当初从段意身上摸索到的玉佩,好在她害怕被发现,一直将玉佩藏于身边。

    “是这个吗?”她从腰间拿出玉佩。

    那官兵一见此玉佩,立刻拱手赔罪,让他们即刻通行。

    绘影握住身侧的佩剑,低头朝慕语说着:“姑娘,属下就护送至此。”

    言罢,他毅然转身,身影隐入风沙之中。

    慕语紧紧摩挲着那块玉佩,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却又在她面前掩饰了那么久。

    一望无际的天色中夹杂着在狂风中纷飞的沙砾,她忍不住向前轻挪脚步。

    “窈窈。”熟悉又带一丝沧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慕语愣在原地,僵硬地转身,望着匆忙赶来的身影。

    “爹。”她颤着身子,堪堪喊出这个字,泪已淌了满面。

    慕泽朗神色满是自责,数月的分离使得他两鬓白发丛生,他连忙差人将慕语带回府中。

    “爹,你为何能在我刚入城时就能赶到,段意,究竟是何人。”

    慕语一回府就径直闯入了书房,当她寻到了那封从荣国送来的书信时,她便拿着那封信不停地询问着。

    慕泽朗眉头紧锁,半阖着眼,只好将一切说出。

    二十年前,荣景两国尚且交好,陛下赴邀荣国,无意救下一子。彼时,荣国皇亲国戚内权争夺不断,其子正是徐皇后所诞双生子之一,他遭人暗地丢弃,陛下便将他带入宫中好生养着,取名凌誉。

    三年前,荣国先帝病重,太子被唆使向他国挑起战争,而后却又无故失踪,太子下落不明,老皇帝一急之下,竟就那般走了,而一切阴谋皆为当今荣国掌权之人所布。

    陛下痛心疾首,凌誉自请回国,为报亲仇,夺回皇权。荣国新帝见着死而复生的“太子”,虽心中诧异,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封他为王,以定民心。暗地里,却多次想要除掉他。

    如今,筹谋三年,他终于等到这一刻。

    那一日荣国内乱,新帝无暇自顾,他才有机会将你送走。

    至此,慕语才记起幼时曾在宫中结交的好友竟是他,两人虽只有一面之缘,她也曾许诺过会再来找他,可她却因感染伤寒去到祖母处静养,一待就是好几年,回府后,也早已忘却此事。

    或许,在初见那刻,他便认出了她。

    听罢,慕语落寞地垂着眸,紧捂着脸倚坐在地。

    “小姐,今日日头正好,要不出去晒晒太阳吧。”春雪是一直伴在慕语身侧的婢女,自一月前小姐回府后,就总是闷闷不乐。

    慕语点点头从躺椅上缓缓起身,怏怏地刚踏出房门,就听见了前院的喧闹声。

    春雪连忙说道:“今日府上来了客人,老爷夫人都聚在前院。”

    慕语明白她的意思,轻声说:“你替我给爹爹说一声,我去后院湖边散散心。”

    春雪只好失落地应下了。

    慕语倚在湖边的凉亭中,纱幔轻舞,随风间断起伏着,缕缕银光透过缝隙闪烁在她精致的脸庞上。荷叶轻颤,水波漾动,一圈一圈泛出波纹。

    恍惚间,慕语像是瞧见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影,她拨开纱幔,他逆着光,嘴角带着一抹笑意,他朝他伸出手,柔声说道:“窈窈。”

    慕语扑入他的怀抱,声音颤悠:“你怎么来了。”

    本以为两人此生不会再相见。

    热泪浸湿了他肩颈处的衣料,他轻轻安抚着慕语。

    “自然是来迎娶我等了十多年的人。”他抱紧了怀中的人,靠在她的耳处,“你让我等了那么久,这一个月,不过分吧。”

    慕语气笑了,轻捶着他的脊背。

    两人相拥着,时间仿佛永恒定格在了此刻。

    得此一心,永世不离。

    上安元年,荣景两国联姻,帝后之情,恩隆好合,始终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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