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热闹的戏台散了场。
承乾殿内只剩两人,柳念青与萧知临对坐着,绛红的迎书体面地摆在案上,无人问津。
霁月清风的太子经历一轮刺杀后,尚且还有兴致。他慢条斯理地捣松香灰,埋好燃着的木碳,云母片上沉香的味道渐渐散了出来。
柳念青敛下眼眸,推开了半扇窗。外头黑黢黢的树影随风而动,月辉越发冷冷清清,隐约听见几声忽高忽低风虫鸣。
那烟像是有意识,总是喜欢萦绕着她,香里好像有些许鹅梨的清甜。
她不觉蹙了眉,很快又舒展开了。
萧知临理了一下香具,缓缓道:“你昨日初来东宫,今日就遇到了刺客。”
他悄悄抬眼瞧了一下柳念青,将香炉放在了自己近旁,“我担心你今夜心神不宁,特意点来安神的。”
柳念青饮下一口茶润润肺,眼睛也跟着清明了些许,“以鹅梨蒸沉香用之,可令帐中安神。”
她直直看向萧知临,眉眼带笑淡然处之,“殿下颇为喜欢香道,这点和我父亲挺像的。”
明面上二人笑谈着,私下柳念青习惯用指腹描摹着袖中常年藏着的短刀。
刀未开鞘,便不会伤人。
她方才蹙眉不是觉得这香不好,而是这香太好了。可夜里睡得太过安稳,容易意志昏沉。忘记了不该忘记的,只会更让人难过。
萧知临摇了摇头,“祝太傅风姿绰约,知临不敢比。”
他心里祝清月,是如明月般的人,
柳念青听了心里似乎有些不悦,她丝毫不给面子地说:“这金陵城里哪家不喜欢薰香,他只是一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俗人而已,你高看他了。”
萧知临见她言语冰冷似是无情,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只有至亲之人才会如此。
有时说话会言不由衷,有时会因为别人亲昵而嫉妒,生出了占有欲。
他这温和的笑落落在某人眼里,倒像是勘破人心的戏弄,柳念青按下心中浮躁,安神香缠绕在他身侧。
今夜萧知临这张菩萨般的脸,她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袖中她指尖不慎一下挑开了刀鞘,松开之后又落下,发出了轻微的咯噔声。
柳念青自觉败下阵来,玩弄人心她还是比不过萧家人,“更深露重,殿下还是不要戏弄念青了。”
“念青一介罪臣之女…自知欺瞒殿下,万死也难赎其罪,但求殿下让我死个明白。”
她朝着萧知临低下了头,却听他喃喃道:“我怎么舍得你死呢…你是我等了好久才等到的人。”
萧知临记得昨夜洞房花烛夜,他和她也是这样对坐着。
昨日的柳念青莹白耳垂上戴着的红珊瑚坠子真好看,那一抹绛红是金陵春日里少有的颜色。
也是他在金陵为质时,少见的颜色。
萧知临十三岁就奉旨进宫陪伴元安帝了,他一直都安分守己地在皇宫里待着。
他记得进宫那年,母亲抱着自己一直哭,眼睛都哭红了,可他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父亲亲自送他进宫,走前父亲说,他很快就会来接自己回家的。
这个很快,就是三年。
“殿下...”柳念青抬头看他,只觉得眼前似乎有着层层迷雾。她被笼在其中,不知方向。
记忆的线一下崩断,萧知临蓦然回神。
“祝姑娘…”
只有在即将揭开自己心意的时候,萧知临才知道自己真心摇摇欲坠,这一切荒唐可笑,像是庸人自扰的梦。
他退却了,那些难以启齿的心绪都编成了一个谎,“我是受太傅临终之托才照顾你的,至于迎书的印章是我私自盖上的。”
萧知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温热的茶水没入口中,似乎可以暖到心里去,“我本以为此生再无机会兑现对太傅的承诺了…
可七年前你出现了,后来我知道你受景王的胁迫,所以才擅自备下这些。
我想给你一个退路,一个离开金陵的退路。”
萧知临说的笃定又带着几分赤诚,柳念青似乎也没什么不相信的。他骗她,能有几分意思。
柳念青不解时,指尖轻叩茶杯几许,“殿下既知道,当初为何不说?”
“祝姑娘不说,我自是不好问。”萧知临又将问题抛了回去,他望着柳念青的那双眼睛,似乎可以看穿人心。
柳念青沉默了片刻,庭院里的露珠落入了池塘,了无声息。
干涩的嗓子开口,声音似乎有些嘶哑,“殿下可以说说,你同我父亲有何渊源吗?”
萧知临望向窗外,试图看见月亮,“我敬仰太傅…”
十三岁那年,他进了宫。元安帝给他安排了老师,他生性愚钝,那老师严苛,三天两头老是罚他。
萧知临一人在宫里,没有人可以依靠。受了委屈也只敢夜里在被窝里哭,哭到自己没有了力气才作罢。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老师罚他不是严苛,只是因为陛下不喜欢他这个孙子。
元安帝喜欢的是明安太子的孩子。
他与明安太子的长子同年降生,可那个孩子长到六岁时不幸夭折了。
后来明安太子又有了孩子,元安帝给他取名以文,让名满天下的祝太傅当了他的老师。
萧知临这才后知后觉到明安帝的偏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得不到皇爷爷的宠爱。
但他一日都不想待在这冰冷的皇宫里了,他想撕碎所有的书,逃出去。
逃得越远越好…
可有一日,他跟着采买太监偷溜出宫的时候,远远见到了同样出宫的祝清月。
他不知为何就被儒雅随和的祝清月吸引走了,他跟着他来到了祝府。
萧知临就躲在马车后面,他看见一个小女孩笑颜如花地从府里跑出来,她一跳就跳到了祝清月身上,她的父亲稳稳地就将她接住了。
萧知临远远地偷窥着他们,只觉得心里犯恶心。这份愉悦太让他作呕了,就像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明媚的太阳。
后来他的老师病了,萧知临又见到了祝清月。
祝清月进门时,很是哀愁地对他说:“小殿下,徐先生这几日病了,有劳你多担待我了。”
萧知临摊开书,冷冷地说了一句,“先生,可以上课了。”
这是萧知临第二次见到祝清月,可他有种说不出的高兴。他想,他终于见到月亮了。
没有人知道一个稚童在想什么,也没有人在乎他在想什么。
可祝清月不一样...
可惜这课也就上了短短几日,一切又回到了原样。可那日后的萧知临却变了,像是突然一夜长大,他学会了忍受寂寞…学会了聪慧。
后来,父亲来接他了。
他终于不用被困在那间小小的书房,日复一夜读着别人给他安排的东西。
萧知临知道祝清月被困在东宫,他求了父亲好久,终于给祝清月博来了一线生机。
可他敬仰的那个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清冷的月辉洒了一地,落在他的身上似是不染尘埃。
祝清月的衣袍沾了尘土,原先端正的发冠也早就歪了。萧知临下意识想用衣袖替他擦擦,祝太傅却爱惜抓住了他的手。
祝太傅清朗的脸上挂着笑,“小殿下的手干净,不要被我弄脏了。”
萧知临愣愣的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太傅掌心温暖有力量。
他想,他的手真的是干净的吗…
太傅说:“我教过小殿下几日书,你就算我半个学生好了。有你这样的学生,为师很高兴。”
祝清月的话像是宽慰,他不愿跟萧知临离开东宫。
锦衣卫的鸩酒很快就递到了他面前。
萧知临苦口婆心地拦着他,“太傅,不要。”
祝清月饮了酒,“小殿下是个好学生,以后…亦要多加勉力,为国为民尽心。”
……
往事如烟,模糊了真实的自己。
承乾殿内,萧知临看着自己的干净如初的手。这手像是未经风雨,不染尘埃。
他的话如镜花水月,“我求了父亲很久,父亲终于答应赦免太傅。可太傅不愿,他饮酒前将你托付给了我…我自然是答应了。”
“卿玉,谢殿下多年照顾。”柳念青起身后又跪下出,朝着萧知临行了一个大礼。她的声音淡淡的,似乎没有多余的情绪,
绛红的迎书依旧静静的放在案上,无人问津。
“祝姑娘,不必如此。”萧知临抬手让她平身,“我不过是全了自己当初的心意。”
萧知临自嘲一笑,他心中百感交集。要是柳念青还是柳念青,不是祝卿玉是不是会好些。
他们的关系明明又进了一步,此刻又像退到了千里之外。
萧知临望向她的眼睛并不纯粹,“祝姑娘,你曾说过我们是挚友。”
柳念青点了点头像是认同,“是挚友。”
萧知临给了一个很有诚意的许诺,“祝姑娘便安心地待着东宫吧,待我解决所有事后,定还祝姑娘自由。”
柳念青不在乎这些,她伸手向萧知临讨要父亲的私印。这私印是萧知临从祝家搜出来的,现在也应该物归原主了。
萧知临递给了柳念青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头正是祝清月的私印。
柳念青想拿,萧知临却按住了那个盒子,“祝姑娘,一物换一物。”
“昨日的红珊瑚坠子,可以还给我吗?”
柳念青愣了愣,她拿出耳坠放在了案上,萧知临将那个红珊瑚坠子又收回了荷包里。
她想,他们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愿意与之逢场作戏,只是为了要维持虚伪的皮囊,方便日日相处。
她不记得自己十五岁那年骑马,惊到了萧知临出宫的车架。
这可把当时祝卿玉吓坏,她在马车前低声细语地哀求别人原谅她,但车里人不愿意见她。
里头的人发了话,驾车的侍从让祝卿玉离开。她心意一动,随手正摘下耳边红珊瑚耳坠赔礼。
父亲说,珊瑚难得,最是珍贵了。
红珊瑚坠子啪的一声,落在了他的脚边。风掀动的帘子,他见那绛红的身影纵马远去。
只有萧知临知道她是谁,自己为何不敢见她。
一年又一年过去,祝府里的小女孩长大了…